深夜,东宫。
周郯得知沈韫去找了钱汤,发了好大一通火。
“沈大人去了钱大人的宅邸?”
“是。”
周郯沉声问“为何不告诉叠锦?”
沈韫低头,心中在打鼓“属下并不知道钱汤是太子殿下的人,况且杜大人只是让属下过去看看,并未问些什么。”
“是吗?”周郯并不相信“沈大人可真是执御司的一把好手,可沈大人别忘了,是谁让你穿上这身皮的。”
沈韫把头埋得更低了,跟朝堂上的那些人一样弯着腰。
“属下不敢忘。”
周郯咬牙警告“沈大人,没有下一次。”
从东宫出来,闹市灯火通明,沈韫穿过一条条长街,灯亮了又灭。
黑云沉沉。
府中又亮着灯。
沈韫径直走向寝屋,却被苍苍拦了下来。
“阿姐你看!我今日赚了可多了!”他捧着一把金银珍宝,站在沈韫的面前。
叠锦不在,院子里只有苍苍一个人。
沈韫只看了一眼便猜到来源“又是那些燕州来的商贩给的?”
“是啊!他们可大方了,都用这些珠宝付我银钱!”
沈韫盯着他的目光里添了几分愁,这人就不奇怪为何他们都愿意用珠宝代替银钱吗?
“你小心让人给骗了。”她好言提醒道。
“怎么可能?这些都重极了,不会是假的!”
沈韫勾了勾唇,随手拿起一串珠子,柔软的光照在珠子上,仿佛能穿透那如碧水一般的绿色。
苍苍骄傲地说“这可是琼川来的碧玉,给我的那个人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货色,你看看那成色,那透度,我一看便觉得喜欢。”
玉珠子绕在沈韫的指间,发出既沉闷又清脆的声音。
苍苍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的那串珠子,继续说“那人说这珠子可值得上永都的一间小铺面,我打算改天去换成银两,找一间铺面也学着他们做生意。”
话音刚落,沈韫却用力将手里的珠子摔在地上。
啪地一声,苍苍的心几乎跟着这串珠子一起摔出一个大裂缝来!
“我的珠子!阿姐你摔它做什么!”
他蹲下去,把手里的那些宝贝叮当哐啷地放在一旁,着急忙慌地捡起那串碧玉珠子仔细检查。
还好还好,还好没摔出什么裂缝来。
他瞪着眼,抬头怒气冲冲地看着沈韫“你摔我珠子做什么?”
沈韫也不恼,重复着他说过的话“琼川的碧玉?价值连城?可值永都城内的一间铺子?”
她每说一句苍苍就重重地点一下头,话到最后,沈韫也不继续说了,只是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苍苍还没反应过来。
“你看看你的珠子摔坏了没?”
苍苍又低头检查了一遍,手里的宝贝完好着呢。
这一次,他似乎反应过来了。
“这珠子是假的?”他不信邪,又往地上砸了一遍,可玉珠依旧完好无损。
“这珠子真是假的!”
苍苍又气又恼,开始翻起地上的其他宝贝来。
重工打造的缠枝银簪,金银胎做的酒杯,金雕玉刻的手镯,细软白银做的匕首……
烛光落在这些东西上,映出白晃晃的光影。
假的,都是假的。
商贩怎么会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又怎么会舍得把这些宝贝送给一个算卦的?
苍苍恍然大悟,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
虽然他并没有损失什么,但好歹他也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算卦解卦过。
在一顿假货中,沈韫瞥见了一只老银做的平安锁。
那只锁不大,是祥云纹,中间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字。
沈韫越看越觉得熟悉,指间轻轻一挑,那条细细的银织编绳便挂在了指上。
一把老式的平安锁落入眼中,下面的三个小铃铛随着绳子摇摇晃晃地发出声响。
铃铛声仿佛将她带回了十一年前,不,应该是更早的时候。
她的眼前也曾出现过这只平安锁,铃铛跟着锁身晃动,发出好听的声音,她伸出小手想要抓住这个动人的小东西。
这是她父母为她做的锁,中间刻着她的名字“韫”。
母亲将她推出城门的那一刻从她脖子上拽走了这条平安锁。
编绳断开,颈间一空,她看着这把陪了她许久的锁越来越远,她抓不住它,也抓不住母亲的手。
抱着她的人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扔上了马车。
马车疾驰南下,车内的人闭着眼,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一路哭闹,抓着那人的手臂就狠狠咬了下去。
她已经用尽了那个时候能使出的所有力气,可她拉不回那匹马车,救不出关在城内的父母,挣不脱一个心如死灰的读书人的手臂。
江迫与她算是同病相怜,都刚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
她从来不知道江迫从那时起就在谋划一出复仇,盘算着如此大的阴谋。
他总是劝她忘记过去,不要仇恨,可却任由自己被仇恨驱使。
也许她应该听江迫的,也许她应该和江迫一直待在瓜州,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走投无路。
“阿姐?”铃铛声混着苍苍的声音传来,拉回了她的思绪。
“你在想什么?”苍苍看着她手里的东西,说道“这是一个老妇人留给我的,她向我借了些银两,把这个东西抵在我这儿,说明日会来找我赎回来。”
“阿姐,”他小声开口“这该不会也是假的吧?”
不是假的,不是。
指腹摩挲着那个早已模糊的字,她仿佛能感受到父母无数次抚摸这只锁时的悲伤。
泪水顷刻间将她的视线涌盖,细软的金光变得越来越大,直到落出眼眶,砸在那把锁上。
不是假的。
父母还活着。
她就要成功了,找到父母,杀了邾国兵,她的大仇就要得报了。
上天仿佛就是这么爱开玩笑,她为之苦心竭力的理想,竟然只在一个如此普通的夜晚就要实现了。
真是可喜,可贺,可恨,可怜。
过去十一年,她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活,她甚至不惜为此事跳入火坑,现在竟然告诉她找到父母只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树影摇晃,冷风呼啸,桌上的烛台几欲扑灭。
苍苍从地上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护在烛前。
沈韫的身影在寒夜之中显得格外单薄,她的双肩在颤,她的腰渐渐弯了几寸。
腰间的白御剑跟着她的身体抖得厉害,她哪里还像个威风堂堂的大人。
寒风越吹越大,她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出,滴落在地上,呜咽声仿佛是从骨缝中传出来的。
在寂静的夜里,她时而放开手大笑,时而捂住脸痛哭,手里的铃铛被摇来摇去,摇晃的火光让这一切显得格外诡异格外森然。
远处,亮起了一盏灯笼。
狂风肆虐,灯笼也无处躲避,一切都裸露在黑夜之下。
灯火一线,鬼面万千。
沈韫一夜没睡,原本打算天一亮就和苍苍一起去等那位老妇人拿着银钱过来赎东西的。
可甜还未亮执御司却接到了新消息——钱汤打算送他女儿出城。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一同送出城的当然不止他的女儿。
沈韫立即动身去城外,在一刻钟后堵住了一辆破旧马车。
“天还未亮,钱大人的千金着急去哪儿啊?”她提着长剑,坐在马上。
马车内的人听到她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却被旁边的人按下,马车轻轻一晃,又归于平静。
车夫已拔出了剑,头也不回地嘱咐车内的人“带着小姐跑,我来拦住她!”
“拦?”沈韫嗤笑“你拦得住吗?”
她踩着马背纵身一跃,白御剑直指那人咽喉。白光剑影之间,那人很快落入下风。
就在她将要一剑落在他的脖子上时,一只羽箭射来,奔着车内之人而去。
沈韫旋即反应过来,一剑将其劈开,下一秒,两个身着黑衣的贼人跳上了马车,调转车头便要离开。
“小姐!”
手下之人挣开束缚,三两步追上了马车,抢过缰绳绕在剑上,随即将剑插入土中。
那马车足足拖了五尺才停下来。
沈韫立即反应过来,今夜候在此处的不止她一人,还有人也奔着这辆马车而来。
车内之人还未坐稳,一把长剑便挑破布帘,黑衣贼人在看清车内是何人时愣了片刻,立即将两人拖了出来。
冰凉的剑刃紧贴脖子,宝珠吓得大哭,另一位公子倒是极为冷静。
特别是在看到沈韫脸上流露出惊愕十足的神情时,他的眸子越发明亮。
“你们是何人?胆敢挟持官员家眷!”沈韫怒声问道。
那两个贼人相视一眼,将手中的人质往前推了推。
“放我们走!否则我就杀了他们!”
宝珠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她身旁的柳祈倒是始终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发展。
“谁给你们的胆子跟执御司谈条件!”沈韫往前逼近了一步“我劝你们束手就擒,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那两个贼人却丝毫不惧“沈大人,该是我们劝您识趣。放我们走,杜大人顶多会觉得你失职,要是追查也只会查我们,跟您没有半分关系。”
只会查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不怕追查?
沈韫拧着眉,目光又落在柳祈身上。
他淡定自若地注视着她,脖颈上的剑还紧贴着,他的嘴角却漫出一抹笑,似乎在看她要如何抉择。
沈韫的脑海中钻出来一个不妙的猜想——这两个人难道是东宫的人?
周郯派他们来此处假意劫人,目的就是为了不让杜蘅怀疑,从她手中放走宝珠?
难怪,难怪柳祈也会出现在车内。
看来他当真选择了站在周郯那边。
“沈大人,天就快亮了,再不放我们走可就没机会了。”
沈韫确信宝珠身上一定藏着秘密,周郯要把他们一起送出永都,她又怎么能放弃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呢?
她提起剑,不肯让一寸。
“留下人质,你们可以走。”
“大人是在说笑?”贼人手上微微用力,两只洁白的脖颈霎时流出了血来。
“刀剑可从不说笑。大人,要么我们带着人质一起活着离开,要是留下两具尸体给你。”
沈韫还在犹豫,她不甘心就这么让周郯得逞,宝珠离开永都之后恐怕再也找不出他的罪证了。
苍苍应该就快等到她的母亲了,等她拿回罪证交给执御司,她好以此功向杜蘅换一个离开的机会。
“沈大人,再近一寸,他可就要死了。”
柳祈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襟。
寒风瑟瑟,洁白公子立于剑下,笑眼一弯,仿佛在朝她说“怀珠,不必救我。”
我不过是周郯的棋子,棋子总是会死的。
那怀珠保我长命百岁,如何?
怀珠不必愧疚,我心甘情愿。
好多个柳祈在她耳边吹着气,她的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愧疚如毒药一般折磨她,她最终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别开眼,吐出一个字“滚。”
贼人带着柳祈和宝珠上马,马车扬长而去,在曦光亮起来之前消失在雾蒙蒙的晨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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