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春华堂的仆从比平常多出一倍,进进出出搬动今日三娘子受赠的及笄礼。
真珠从后门入府后,一路未停歇,急匆匆回了春华堂。
在正房前廊整理好裙袂,才抬脚进去,一路往里,果然在腰屋寻到了人。
真珠放轻脚步,靠近贵妃榻:“娘子?”
人未有反应,真珠又悄声唤:“娘子?”
苏黎汐眉微动却未马上睁眼:“查清了?”
“是的,”真珠将怀里四叠的金粟纸递到她手边道:“寒酥今日确实去过正厅,有三四个丫环都说见过她,但是未见她与郑三郎……来往。”
苏黎汐粗粗过了两眼,纸上书运笔潇洒,缓前急后,而白日那张字条的字体浑厚端庄,尚意瑰丽。
两者相差甚远。
她起先看清纸条的字迹时,心下一惊,回到宴席后,也不敢与郑予洵正视。
此后心里生疑,偏院的那个病秧子平常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郑予洵。
“那个新丫头呢?”
真珠:“木禾是寒酥上街偶遇她卖身葬父买回来的。”
苏黎汐疑虑愈深:“竟如此凑巧。”
真珠虽也怀疑,但是仔细想想仍是不可能的:“娘子,我觉得郑郎君不可能和二娘子有瓜葛的,整个上京城谁愿意与她沾上关系呢?”
苏黎汐暂压下疑虑,撇了眼屋外的动静,问道:“他送的我什么?”
真珠只注意到苏黎汐没再揪着白日的事不放,于是脱口而出道:“郑郎君送的横笛!往年娘子生辰他都是送的竖笛,还是把娘子放心上了。”
手边的斗笠杯被她臂带扫下地,“又是笛子!他不知道我因为吹笛出过丑吗?”
“今日是我的及笄礼!是及笄礼!他什么意思?”
“成日冷着张脸,我都忍了,如此这般,这桩婚约不如废了罢!”
“汐儿,”一道低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苏黎汐整个身子扑到来人怀里,做状要哭出来。
“又在发什么小孩儿脾气呢?”黎若真抬手抚上她的背。
“母亲!我不要嫁人了!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你呀!”黎若真将人扶到榻上,“人可是当初你自己选的,现在又不想要了?”
苏黎汐欲言又止。
黎若真瞧她是真的委屈不行了,又好声安抚道:“等婚后,你为他生儿育女,感情自然就和和美美了。”
“今日之事,我与你父亲已知晓,你二姐是好心办坏事,那昭王世子在南丘便姬妾成群,风流成性之人,非良配。”
苏黎汐心里怪异极了,面上却不显,嗓音又沉郁下去:“我没有怪二姐,二姐也不是爱生事的性子,许是瞧见昭王世子生的不错,便起了些别的心思。”
她边说边查看黎若真的反应:“至于昭王世子,李家娘子曾知会过我,女儿不傻。”
黎若真轻点头:“汐儿,你不想她去你的及笄礼,我和父亲不也答应你了吗?切莫再为闲事伤神了。”
“再等等……我们都再等等,等二年就好了。”
戌时已过,夜风微瑟。
宣纸一角随风卷起声响,苏扶楹落下最后一笔。
双眸蓦地顿住。
她的这手字……
糟糕!
转瞬她被自己气恼笑了。
难道是因病了半月,脑子还没有清白吗?
她这下真弄巧成拙了。
以苏黎汐的霸道,她私下会见唐濯的事,估计很快就会人尽皆知。
思来想去,唐濯这个人这下非结交不可了。
次日辰时,苏扶楹在一阵训斥声中转醒。
几息后,神思清明,原是花妈妈在屋外说话的声音。
她的声音其实放的很轻,但是苏扶楹的觉一向浅。
她挑起流苏,唤了一声。
花妈妈走入屋还在发作:“这群丫头愈发怠惰了!娘子你心肠太软,这么惯着如何是好?”
苏扶楹半坐起:“何事?”
花妈妈嘴唇翕动:“您最喜欢的那副'闺训录'字画,不知是那个丫头,做事不长眼,给……给划了。”
“有这么长一道,”花妈妈摆弄手臂向苏扶楹展示,“唉,娘子去海陵那么远的地方都带着,您那么宝贝的。”
苏扶楹眸光一闪:“无妨。”
“既然坏了就收起来吧,书桌上有幅新的,您挂上。”
语罢,苏扶楹自顾落座梳妆台。
镜中的她神色如常,并无一丝痛惜。
花妈妈好不解,怎么会呢?
自主君将'闺训录'送给娘子,娘子便视若珍宝,每日敬读。
当年娘子被送去海陵,距上京千里之遥的苦寒之地,几经蹉跎,还是将这幅'闺训录'完好如初带了回来。
但现下,娘子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
花妈妈惴惴不安挂起了新画。
午膳后,苏扶楹和木禾在园子里闲逛一圈,便目标明确去了后门。
打点好守门的小厮,木禾又再三保证,一个时辰便会回府,小厮才放行。
在茶馆干巴巴续了一杯又一杯茶,就在木禾以为无望时,人终于出现了。
来人进入茶馆雅间,随从便守住了门。
苏扶楹落下茶盏,一声轻嗤便自头顶起。
“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幕离下,苏扶楹嘴角轻勾:“昭王世子来此,就是和我争口舌之快的么?”
随从摇开手扇遮挡住他口鼻,却被他重力推开。
“苏扶楹!你以什么身份与我一席平起平坐?”
“朋友。”
唐濯难以置信瞧了人一眼,“朋友?我和女人只会有一种关系。”
苏扶楹耐心消弭,透过薄纱蔑视他:“昭王世子不想回去了?”
唐濯双眸迸射寒芒,他这几日都在飞仙楼醉生梦死,今日一个花娘说有人在九仟茶馆候他,可以给他此刻最想要的东西。
外人都以为他这趟上京行,是替父王向皇后道贺而来,其实不然,他是被逼着来的。
甚至一路上都有皇帝的亲卫近身监视他。
“苏二娘,刚才多有得罪,”唐濯拱手作揖,“还请不吝赐教。”
苏扶楹撩起眼睑,独独只看向他。
前世,在郑予洵的暗室,她和唐濯有过一面之缘,她那时贸然闯入,还不及言语,他的随从就抽剑要取她的性命。
他静坐室内,远远睥睨,看她像看一个死人。
那般杀伐果断的人。
轻浮孟浪,果然都是装的。
“昭王的谋士里是否有一位六指谈姓人士?”
“并无。”
苏扶楹略惊诧,前世,郑予洵与人商议事务,很少避着她,但彼时的她心思并不在朝堂党政,很多事情都是过耳一听。
难道是她记岔了?
“只有一位四指的谋士,也不姓谈,姓言。”
姓言,谈字不就是言字旁,六指要变成四指也不是难事,苏扶楹出声确认:“是位女子?”
唐濯颔首:“正是,此人有何不妥?”
苏扶楹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底气再度聚起:“昔年,官家亲自带兵踏破商域国,商域善冶金,至此冶金专术失传。”
“而去岁上元节,世子向官家进献的金镡铁剑,据说炼石为金,金色赤而利。”
“商域国主子嗣单薄,仅有两子一女,商域人都称公主貌丑,有损国荣,所以公主从未露面于世。”
“事实上,公主面貌无碍,而是生为六指。”
唐濯一瞬逼近,扬手揭下苏扶楹的幕离:“你到底是什么人?谁告诉你这些的?”
苏扶楹的目光坦荡迎上去:“世子不觉得自己目前抓错重点了么?”
唐濯眼帘微撇,身旁的随从随即立剑刺向木禾。
剑刃见血即停,木禾脖颈渗出血珠,人依旧站定原地未动半步。
苏扶楹脸色僵了一瞬。
这个疯子!
“昭王待下亲厚,与官家从小伴读,上京城一直流传着昭王的美誉,”苏扶楹嗓音转顿挫,透着一股不容置喙:“但破国公主,还有南丘突然盛起的冶金,官家会不会怀疑昭王往昔的忠心不二是作伪?”
唐濯低头放声笑了出来,“一介三司使之女,胆敢于市井妄议当朝圣上?真以为我给你几分颜色,你就成了我的座上宾?”
“你可以离开了。”他身形松懈往后靠,剑眉上挑,眼波流转,唇畔漾开笑。
又恢复了那副风流韵味。
随从收剑退了回去,木禾向苏扶楹进了一步。
苏扶楹徐徐起身,眼神滞重:“我猜世子会在我归家途中解决我吧,再然后解决那位商域公主,最后劝昭王将冶金术藏起来是么?你以为这样轻飘飘处置就万事大吉了么?”
唐濯嘴角的笑意凝住。
苏扶楹提步往外,余光里那人也覆身而来。
但已经躲避不及,唐濯左手倾轧她整个肩膀,另一只手掣肘她的两只手腕。
“这么想死呢?看在你费了一番口舌的份上,还等什么,现在就送你上路如何?”
苏扶楹被压制动弹不得,此刻看不到身后人的神情。
猜不到唐濯的心思,她当下立断赌一把:“唐濯,我苏扶楹在此与你立赌,不出三日,你定沦为阶下囚,你父王定受桎梏来京谢罪。”
手腕上的力道卸了些,她轻笑两声:“你敢和我赌么?”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唐濯此刻连风度都顾不上了,几乎咬牙切齿道:“好得很,我且等上一等,陪你玩玩。”
苏扶楹半个身子被他扭转,人因为惯性摔到屋外的长廊。
唐濯不甚在意垂目,视线定在她的那张脸上。
缃色的面纱完全脱落,女子的容貌他尽收眼底。
楼里的连枝灯,铺就流光溢彩,点缀在她的眉眼。
非过目能忘,如惊鸿照影。
只可惜,此女子非寻常男子能掌控。
终是祸害。
此事了了,断不能留。
木禾扶她起来,苏扶楹粗糙理了理发髻就往外走。
苏扶楹心神神游,在廊角与一人相向而撞。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苏扶楹稳住身形就立刻下楼。
不料一道熟稔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苏二娘留步。”
一念之间,那种无法喘息的感觉又顷刻涌了上来。
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走掉,就是此刻。
但须臾,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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