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发簪掉了。”
心口霎时释然,苏扶楹唤木禾替她取回。
从头到尾,都未和那人正面交锋。
坐上苏家马车,发簪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木禾见她摩挲许久:“娘子我帮你戴上?”
苏扶楹摇头:“这只,包括家里的那些,凡是缀有海棠的,都不要了。”
“为何?”木禾虽进府的时日不多,但是经过观察,娘子应是极其喜爱海棠花。
今日新挂的那幅画就是海棠花。
苏扶楹抬眸盯住她脖间的伤口,眸光黯然了几分:“不吉利。”
九仟茶馆内,唐濯听完来人的陈述,笑道:“郑郎君的消息来得真及时。”
“但世子似乎并不意外。”
唐濯以茶水掩饰,作出惺忪彷徨之状:“郑郎君有所不知,万事有我父王,我呢,是滥竽充数的闲散世子罢了。”
“即使是沦为阶下囚,世子也无所谓吗?”
唐濯眼底掠过愕然,答非所问道:“有人和你说了同样的话。”
郑予洵的目光注视一角良久,引得唐濯侧目望去。
素色的幕离躺在绛红的木板墁地,着实突兀。
少焉,两人对上视线,郑予洵睫翼下压:“世子说的这个人,难道是苏二娘?”
唐濯背脊僵住,眸色却沉静:“你说笑了,不过,苏二娘确实是奔我来的。”
“都是前日及笄礼上闹出的风流债,她说她心悦我,我那日已然拒绝,又追我至此。”
“想必我的烦恼,郑郎君也深有体会吧?”
郑予洵不以为意道:“我早已有婚约,不敢耽人好姻缘。”
唐濯为他话里的直白心生不悦,冷笑道:“接下来还是要劳郑郎君费心了,本世子养尊处优惯了,可不想住牢房,商域公主的事我会尽快知会父王。”
“我为世子冲锋陷阵,世子能许我郑家什么?”
“你错了,”唐濯唇畔扯起弧度:“自始至终与郑家合作的人都是我父王。”
“我?”唐濯摊开手掌向他示意:“能许郑郎君的能有什么呢?”
片晌他似想起了什么:“话说回来,反正你总归是要娶苏家的女儿,娶一个是娶,娶两个也是娶,不如把两个都娶了,本世子可以为你和苏二娘牵线。”
郑予洵面颊陡然阴沉,声线凌厉:“昭王世子慎言。”
唐濯拂袖站起:“罢了罢了,佳人相约,本世子就先行一步了。”
见人出了雅间,季商终忍不住出声:“郎君确定要与这种虚与委蛇之人结盟吗?”
“再说了,郎君的婚事与他何干?娶谁是他说了——”
“齐佟是否有进展?”郑予洵打断他。
“未有,郎君日日问,多少载了,齐佟带了那么多人去寻,不说把海陵翻个底朝天吧,适龄的人前前后后筛查多少轮了,”
“属下斗胆猜想,那位小女娘——也就是郎君的那位旧友,说不定早已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并不想被人打扰。”
“诚然幼时的相交难能可贵,但是有一部分人是乐于活在当下的。”
郑予洵静默片刻道:“找到人即可,我只在意是死是活。”
苏扶楹在府中安然无恙度了一日,就有唐濯的随从入府求见。
上了那辆马车,随从半强硬半客气给她蒙上了眼。
她心中百转千回。
说是三日,其实那是她给唐濯的时间,南丘距上京几百里,昭王知道消息需要时间。
可不过一日,他仅仅用了一日,便将消息传了回去。
可想而知,上京到南丘早已遍布了他们的信息网。
这个人比她想象中难对付。
马车行止一处,随从让她托着剑匣跟着入内。
不多时,一股甘冽的酒气钻入鼻腔,她脑后的系带被牵引。
“苏二娘见谅,实在是你知道的太多,本世子不得不防。”
话落,眼前的黑布失去束缚,垂落至肩。
苏扶楹猝不及防,双眸紧闭后再度睁眼。
两节指节已然递到了面中,苏扶楹侧首避开。
唐濯的手戛然而止,原本挂住云鬓的耳珰,随着她的动作又重新归位。
许是出行匆忙,人未施粉黛,却也清丽脱俗。
他移开视线,手指轻衔物件便立刻收回。
“布条而已,苏二娘子不必紧张,此一时彼一时,苏二娘子俨然已是本世子的座上宾,我怎会孟浪。”
“请上座。”
苏扶楹压下心中的异样,不动声色打量屋舍的布局。
上京城的路况她十分熟悉,刚才依着马车的轨迹,她能推断出,她现在应该依旧处于上京城内。
但是此处院落静谧,四周似乎并无其他的住户。
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光是靠金帛是根本做不到的。
倘若皇帝不与昭王摊牌,昭王世子确实能够安然待在上京城。
苏扶楹骤然改变了速战速决的想法,唐濯这个人,她是有可能深交的。
就如前世的郑予洵一般,只要是有所裨益的,有何不可。
她整理好情绪,率先出声:“没想到世子变脸如此之快,我不过一介三司使之女,怎敢攀附。”
唐濯被堵得哑然失笑。
“时局所迫,还望苏二娘子海涵,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苏扶楹端坐:“我可否擅自认定,世子是要与我做交易?”
唐濯轻哂,挥手招人,片时,随从上了糕点和茶水。
苏扶楹多打量了几眼外间的那些人,竟然连一位侍女都没有。
“这么说也不错,但是我更喜欢另一种说法,我们可以合作,各取所需,苏二娘子意下如何?”
苏扶楹内心纳罕,前日还妄取她性命的人,为何忽然态度打转。
不过若真能与此人结盟,以后行事会便宜不少。
苏扶楹暂压下心动,故意提起方才的事宜:“世子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
唐濯隔空示意她用茶水点心:“多亏了苏二娘子的提醒,父王已经将那商域公主控制住,但是要彻底解除如今之困,不知你有什么谋划?”
苏扶楹暗暗计量,索性端起茶品鉴。
浅浅砸吧,是敬亭绿雪。
在对面人的注目下,苏扶楹静静开口道:“我久束闺阁,不懂纵横捭阖,万事只想要一个结果,如果世子此番也执着于要一个结果,我确实有一个法子。”
她喝掉大半盏继续道:“只是不知道昭王愿意做到何种地步?”
唐濯面上一紧:“但说无妨。”
苏扶楹:“世子应当知道,当年为何是昭王成了官家伴读。”
唐濯心下了然,只因父王替官家挡了致命一剑。
唐濯剑眉拧起:“你是想我父王,向官家陈昔日旧情?此为……”
此为下策。
他终是没有将话脱口而出。
苏扶楹也很清楚,此举搞不好会让官家误会昭王挟恩。
她将杯沿磕上桌角,汤色清碧,白毫翻滚,确实是上茶。
“时过境迁,贵人多忘,要官家打消猜忌,只能旧事重现。”
“你的意思是?”
苏扶楹收起漫不经心,正色道:“只要昭王再受一剑,与当年的位置分毫不差,而行刺之人,便是那企图复国而掩人耳目的商域公主。”
她的最后一字落地,室内倏然万籁俱寂。
王府里不乏城府深密的门客,出谋划策不在话下。
昨日传至他手中的密信,详细记录了门客们的计策。
但唐濯看着完美无缺的计策,心却久久无法静下来。
此刻,他终于找到了关键所在。
门客皆仰仗昭王府生存,一心谋划的是父王的利益。
不曾想,这世间众人,皆仰仗的是谁。
没了官家的信任,别说是名利,夷全族也未曾可知。
苏扶楹始终与人对视,他瞳孔微沉,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但少顷,那双眼睛渐渐涌现漆光。
热烈又锐利。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他说。
女子的唇轻启合,脸上似有愠色。
视线里忽然闯入一抹暗影,随从近身耳语道:“世子,郑郎君求见,已在外室静候多时。”
苏扶楹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便紧紧观察他,捕捉他的神情变化。
他在听了随从的密语后,先是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望了一眼外间,最后垂首,似乎在做选择。
她将茶饮尽,试探的话未出那边已然出声:“苏二娘子留下来用膳吧,稍后细谈,我让他们带你去雅间休憩片刻可好?”
苏扶楹:“不必,余下的事情,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我就不画蛇添足了。”
唐濯本就是一时兴起,被拒绝了便干脆下逐客令:“送苏二娘子回府。”
郑予洵进入时,随从正在撤茶水点心。
他目光触及那只白瓷茶盏,停了一瞬。
盏壁有月牙记的檀色唇脂。
随从又上了新的茶水点心。
“不知世子有贵客到访,叨扰了。”
唐濯塌腰往后靠:“我的贵客不就是你么?快说说,如何了?”
“工部侍郎今日奏疏上表,冀中二地接连三日大雨连绵,汕河已有决溢之趋,洲中百姓躁动,官家此时应无心挂念昭王。”
黑色的布条被他捏在手中把玩,唐濯手指抽动,故作轻松道:“底下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么?决溢了才报,唉,又要闹上一番了。”
郑予洵眼底掠过冷意,地方不报都是太子授意,而郑家是催动运转的中间人。
他也脱不了干系,“如此,不是正合昭王世子的心意?”
唐濯眼帘撩起,定定望他:“郑郎君是在怪我?”
郑予洵嘴角噙笑:“我郑家唯昭王马首是瞻,不惜一切代价。”
唐濯重点头:“如此甚好。”
—
苏扶楹在心里盘算这两日的事情,马车却陡然停了。
她正欲掀帘看,一道陌生的男声自帘外起:
“请苏二娘子下车。”
不等她动作,一只大手从帘外探入,挂起了车帘,细雨被风卷抚。
马车停在一处偏巷,被另一辆马车拦在道中。
没来由的,她觉得那辆马车有点眼熟。
在她毫无防备下,一个身影从马车尾走到头,而后侧身站立。
看清人脸的一瞬,她慌张摸了摸脸。
今日出门她未来得及戴幕离,此刻面上的面纱还是上车后临时戴的。
这是他的手下。
那辆马车上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她抓紧坐板,四肢微蜷缩。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身体有了麻涨之感。
雨势渐大,她微微动了动,缓解不适。
耳际忽然响起沉闷顿响。
下一秒,坐板受力劈锉,木梢尖直直斜刺入她的腕间,马车顷刻四分五裂。
寒风骤雨将她整个人灌湿,苏扶楹抱臂逼视面前的人。
季商收住剑势后退一步,直视前方,语气平直听不出一丝人味:“请苏二娘子移步。”
苏扶楹不能忍受,重来一世,她仍然受那个人的掣肘,仍然受他的手下的欺辱。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屏息,极快拔掉木梢尖,血即刻涌出。
苏扶楹却漠不在意,站起身,踢开横在道中的马车残栏。
季商跟在她身后,将欲探身上车的苏扶楹却调转回头。
季商这刻才真正与人对视上。
她毫不掩饰眼里的森冷:“家养的口,就是忠心。”
第四个字音,她咬得极轻,但足够季商听清。
马车内温暖和缓,但她只想战栗。
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待着等着,非得事先来招惹她呢?
朱钗碰撞到一起发出轻微动静,那人阖着眼,八风不动。
女子身上的幽香很快萦绕车内,带着潮湿感附着到木蜡饰、寻杖、茶台上。
不过是寻常女子的熏香,却让他失了神。
他在一阵恍惚中出声:“苏二娘子和昭王世子很熟稔?”
能让唐濯动用暗卫护送的人,不会是露水情缘那么简单。
“哦?或者,比起我和昭王世子的关系,”苏扶楹刻意停顿嗤笑:“你更想知道那个会鲜语的小娘子的下落。”
男人骤然睁眼,眼里盛满专注,漾起期冀:“你知道她?”
他伸手胡乱抓她的手腕,力道骇然,血珠再次涌出,血顺着两人的手指蜿蜒。
苏扶楹脸上浮现古怪:“不过,你的这位手下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郑予洵顺着她的话意:“季商!”
马车外候着的季商立时回应:“属下不知,属下真的不知,属下断然不会知情不报!”
苏扶楹叹气,“可当日,明明就是你,将那小娘子,一剑贯喉,剑势和今日的如出一辙。”
郑予洵身形不稳,拖拽了她一把,“说清楚,当日是那日!”
苏扶楹眼梢下压审视他,就是这样,浮躁无主,再也隐忍不住,狂怒无能。
只能等着她来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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