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霏霏,织就雨幕,马车内微弱的光亮笼罩住女子的周身。
面纱贴合于她的皮骨,郑予洵的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记不清了。”
很轻微的声音。
他的目光上移,与那双狐狸眼对视。
冷漠空洞,但眼角似压住了什么让他看不懂的情绪。
“于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握住她的那只手隐隐震颤,苏扶楹抽力甩开。
手腕处顿时传来切肤之痛,痛得她一瞬麻痹,声音也恢复实质:“郑三郎君是否听过海陵人的天冢坑?”
苏扶楹提起裙身下车。
帘外,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活人找不到,一个死人难道也找不到么?”
暴雨如注,车帘翻飞,雨水毫无阻隔倾泻,一层一层沁湿他的衣帛。
他看见了但是已经感觉不到了。
马车在夜色沉沉时返回。
郑峣在正堂候了半日,正欲差人寻,就见一道人影蹒跚入了宅院。
他忙起身迎了上去,庭院灯逐渐照亮那人的脸。
瞳仁失焦,眉宇间的气度褪去,面色愠愠。
湿透的衣衿和衣袂映有零星的血迹。
郑峣提声疾呼:“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郑予洵垂首停住。
“太子的事迫在眉睫,你不去亲力亲为,在一个废物世子身边打转,失心疯了?”
郑予洵目光盛着庭院里的长喙兰,声音沉闷:“父亲,此事明日再议吧。”
季商默不作声跟着他,入了正室,便往玉匜注水以待他净手。
枯涸的血痕被水流冲刷,那女子余留的血迹分明微乎其微。
但眼下他看得清晰,石盘里的清水逐渐变成浓稠的血红色,愈来愈浓,鲜艳炫目。
他将手沉入石盘,搅弄一番,忽触碰到某个物件。
是箭矢。
他不受控握住了那只箭矢。
一霎,耳边咋响:“郎君!郎君!”
“娘子被他们乱箭虐杀坠入了泷江!我求求你救救她!”
“你为什么不和娘子说清楚,为什么不告诉她!”
视野里的青衫女子哭喊着蒲伏至他的脚边。
喜房内,花烛高照,青衫女子的身体在地拖行出一条血痕。
莫名的,巨大的恐慌袭向他,喉咙哽塞,天旋地转间,他拔出了那只箭矢。
那阵哭喊也跟着消失了。
另一个声音穿透过来:“郎君?”
瞳孔里映着的是季商,石盘里什么也没有。
他极力克制那股蚀骨的冲动,“召齐佟回来。”
——
苏扶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带伤而返。
木禾在后门接应她,苏扶楹不愿声张,只让木禾替她处理伤口。
“娘子怎么知道我在医馆干过杂役,但我脑子笨,只略学了些皮毛,”木禾自言自语道。
苏扶楹看着她的侧脸,眸光转黯。
不知道她死后,郑予洵有没有为难她身边的人。
如果有,木禾一定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希望这一世,她们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海陵人信奉因果轮回,即使是无名尸,也会被收尸户集中葬在天冢坑。
沧海桑田,无名冢何止盈千累万。
苏扶楹认为就凭两个人少时的君子之交,郑予洵还不至于疯到掘地三尺,去找那个并不存在的她。
毕竟,前世的郑予洵即使认出了她,婚后两人也没有琴瑟和谐。
但是能让他分点心,接下来少插手洪潦的事情也罢。
正出神花妈妈掬着笑挪步至前:“大郎君回来了!刚特意遣安善过来,嘱娘子一起用晚膳。”
回来的真是时候。
苏扶楹为这一整天唯一的好消息,释然一笑。
花妈妈见她笑了,脸上的笑意也更盛:“娘子梳妆罢。”
苏扶楹轻晃头:“花妈妈您亲自去帮我回绝了吧,我今日淋过雨,有些不舒服。”
花妈妈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发髻湿着。
于是讪讪退了出去,吩咐完寒酥煮姜汤,就去了大郎君那儿。
但在尚和居扑了个空,她又转道往珍味阁去。
仆从在布菜,苏雍和苏黎汐正坐主桌。
花妈妈和苏黎汐对视上,苏黎汐睨了一眼便错开。
花妈妈嘴唇嗫嗫未响。
苏雍背对人,并未察觉。
苏黎汐轻托他的肘臂:“哥哥,你走的这些时日,发生了好多事,我有好多话和你说。”
苏雍轻笑:“是么?是郑三又不解风情了,还是你耍性儿和他置气了?”
苏黎汐面上一红:“谁要提他了!我、我……”
苏雍弓指点她额头:“明日我要过郑府一趟,妹妹去么?”
苏黎汐突然噤声,趁着安静的空档,花妈妈赶紧出声:“大郎君。”
苏雍应声回头。
花妈妈接着道:“二娘子身子有些不爽利,连日胃口也不好,怕败了你们的兴。”
苏雍回身:“找郎中瞧过没?”
花妈妈似难以为言。
苏雍静了一瞬:“扶楹她心慈,还望花妈妈多上些心,事事为她考虑在前,以她为先。”
花妈妈愣怔点了点头,又连连道是。
苏黎汐长长嘘叹:“二姐也是,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隔三差五就病上一遭,既然不来便撤了吧。”
廊下的仆从三三两两进入,搬走屏风撤掉了偏角的食桌。
苏雍见花妈妈要走又喊住人:“你随安善去,我带回了几只黄参,你想法子让扶楹吃了。”
花妈妈恭敬福身。
出了珍味阁,行了十几步至抄手游廊,那边的笑声依旧不远不近传来。
花妈妈眼睛发涩,她憋了憋,偷偷拿帕子掖了掖。
除了黄参,还有一堆苏扶楹的常用物。
末了,安善塞了几锭银子给她:“这也是郎君交代的。”
花妈妈搂了个满怀,一路上轻松快活。
回了院,她将东西一件一件在条案上铺陈。
笑眯眯道:“大郎君对娘子真是实打实的好,阖府上下,除了娘子,他是我第二个愿意伺候的主子。”
苏扶楹扫了一眼,语气敷衍:“大哥自然是很好的,挑不出错来。”
花妈妈忍不住抚那方书画砚,爱不释手:“真是好东西。”
苏扶楹专心描字:“您自己挑,喜欢的都拿走。”
“那我就要这几样了!”娘子说给那就是真的给,对她们没有小气过。
苏扶楹在等那个归家的人。
饭罢,苏雍在春华堂待着,和苏黎汐谈途中的所见所闻。
直到她就寝。
苏雍替她放下床幔,离开前嘱真珠夜里不要睡太死:“唤你要第一时间反应,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知道了么?”
真珠躬身应他:“知道了郎君,我不会再犯了。”
从春华堂到尚和居,不会经过苏扶楹的院子。
等他意识到,人已经站在了院子中。
屋子里掌着灯,一个使唤的丫头婆子都没有。
主人伏案,似在潜心研究什么。
“扶楹?”
没有叫动人,苏雍主动走到她面前:“扶楹。”
苏扶楹这才抬起头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苏雍不答反问:“看什么呢?如此入迷。”
说着他拾起了书,一目两行后,又折起书去看扉页。
是本“渠注”,防治水患的工具书。
内容枯燥空泛,不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男子也难读费解。
看清字他立时去看苏扶楹,一瞬两个人的视线相撞。
苏扶楹的目光坦荡又清亮。
他率先移开视线,语气平常道:“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苏扶楹双眸里的嘲弄一闪而过,低声道:“大哥觉得呢?是为什么?”
书在他手里转了两圈,又回到案面。
“扶楹,有什么事都能同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苏扶楹五指并拢将书反扣:“正月里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每每夜里想起都会惊坐起,”
“都是我招来的罪孽,却连累三妹妹替我受苦,我一直都想偿还。”
苏雍眸色一荡,几分慌乱从眼底漏出。
“昨日京中都在议论冀中的洪潦,我想我是否可以做些什么,”
“在海陵时,当地的教士告诉我,积善有功德,可以带来福泽。”
苏雍双眸霎时涣散,心中大恸。
他的这个傻妹妹,何苦至此。
“父亲母亲生我养育我,教我立世之本,我常常祈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可莫要颠倒了因果。”
她摆袖抚髻,不经意露出腕上的裹布。
苏雍只觉余光里陡然出现一抹白,他侧目望去。
腕下三寸都被布帛缠缚。
他松垂的手抖了抖:“谁伤的你?”
苏扶楹静静道:“是我自己。”
“为何?”苏雍伸手要探,苏扶楹不露痕迹避开。
“我在一本医书里读到,放血排毒,可以缓解痨瘵的症状。”
“荒唐!”
“你不要命了?谁许你这么糟蹋身子的!”
苏雍此刻越发觉得她面色不畅,平日里便缟白非常。
苏扶楹目光盈盈望他:“大哥,我只是想早些治好我的病,过平常人的生活,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
“汤药一日四食,不曾间断,为什么就是没有好转,”
苏扶楹一瞬不瞬注视着面前的人:“大哥,你觉得,我的病能治好么?”
苏雍转过身去,室外只有斗点星光,他的双眸很快被漆夜浸渍。
她的院子入暮不点灯,不养花卉。
夜里也从不留人伺候。
“自然是……”他闭上了眼,“能的。”
“夜深了,扶楹,早点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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