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屿试着用语言来表达心意，一件件，一点点。
他说，春节那阵子，他情绪其实一直不太好，能撑到现在，全靠和她视频补给能量，在去上海前，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她。
他说，那天早餐时她的情话，他都记在心里，开心了好久；卡丁车道上，她笑得那么甜，他也莫名其妙跟着笑；那天回程，在她头顶的发旋上，他看到了这个冬天最漂亮的一抹夕阳。
他说，昨天听到她和阿奶聊天，才意识到，在这段感情里，一直是他更需要她，可他之前自作聪明，居然以为是自己在照顾她。
向真又哭又笑，爱他终于坦诚，又恨他妄自菲薄：“不许你这么说……就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她低头抹掉脸上的泪，“我也想照顾你，可是好像总是做得不对……一点小事都想哭。”
“没有。”吴屿眼眶发胀，去摸她的脸，“我知道，你是在替我流泪。”
这两天，每次看着阿奶创口引流，他都忍不住握紧拳头，偏过头去，不敢多看。
而向真——她总是先看看阿奶，再看看他，什么都没说，却用小手包住他的拳头，眼眶悄悄红了。
那些他努力压下去的情绪，她总能一下察觉，替他痛、替他哭。他又怎么会认为这是负担？他是担心，这样下去，她被他拖到深渊里。
这话一出口，本来在努力忍泪的向真瞬间破功，“哇”地一声哭出来。他懂她，他没有觉得她是个爱哭鬼。
那不是一个成年女人的哭，而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突然被看懂，于是再也控制不住，嚎出所有的情绪，怎么都止不住，带得吴屿也跟着落了泪。
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觉得心头一切怀疑和焦虑都消失了，好像一场大雨把她洗涤干净。
吴屿比她更早平复，也觉得愁云惨雾为之一清。
他已经背负太多，行走太久，此时终于短暂地放下一切，在一片清澈湖水中，看见原本的自己。
两人又去洗漱一番。向真从化妆包里翻出冷敷眼贴：“这个是我的助眠法宝，今天给你也试试。”
两人躺下，她先替吴屿贴好，再往自己眼上一贴，突然又叫：“啊，我忘了关灯。”
“我来吧。”吴屿笑着先揭掉眼贴，关了灯，才又躺下。
第二天，他们一直睡到快中午。
吴屿很少睡得这么沉，这么久——把过去一周缺失的睡眠都补了回来。
向真难得比他醒得早，半撑起来，帮他把眼贴取下，用目光将他描摹。
他本就轮廓深邃，如刀斧雕刻，这一周又瘦了些，下颌线更锋利了。不过此刻安睡，眉眼松开，沉静平和，像雨后春山。
她心里泛起一阵柔波，要是他能一直这样无忧多好。
——不，她又推翻了这个念头。
吴屿一向坚定成熟，他走得过风雨，撑得起晴空。
她只是希望，在他那座高峰上，不止有风霜雨雪，也有鸟语花香。
可若没有风雨，又何来溪流湖水，草木花鸟？
她心头突然明悟。
做“褪色之后”的设计时，她就隐约有些类似感受，但此刻，更是拨云见日。
是的，同样是雨，没去伦敦前，她幻想的是浪漫柔美，可后来课业压身、情感受挫，她只觉阴寒刺骨。
遇到吴屿，他的包容和承托，仿佛为她裹上一团温暖的羊绒围巾，让她不再被冷雨冻透。
此刻，她发现自己也可以被大雨洗涤——与春山，共雨眠。
她想得入了神，没发现他已经醒来，吴屿轻轻一收手臂，把她揽进怀里。
这么一动，她才发现左臂支撑太久，又酸又麻：“啊～胳膊麻了，快给我捏一下。”
她皱着脸把手臂递过去，理直气壮地使唤他。
吴屿失笑：“你又想什么呢？脑子飞哪儿去了？”
他温柔地帮她揉着手臂。这姑娘神游起来，像在外太空飘着，不知第几层了。
向真龇牙咧嘴，含泪喊疼：“啊——”
压麻的手臂被这么一按，真是又酸又疼，堪比酷刑；但是放着等它自己恢复，恐怕更难受。
这么严重？吴屿心疼起来，但忍着心帮她按完，确定她胳膊能动了，还又按了一阵，才轻敲她额头：“长点心吧。”
向真扑向他：“你以为谁都像你？一颗心能分出八百个心眼子？”
两人闹了一阵，都气喘吁吁，一个是累得不轻，一个被撩得情动。
可惜此刻不宜纵情，向真肚子咕一声响，吴屿刚想笑她，自己也紧跟着咕咕叫，两人都爆笑，赶紧洗漱吃饭。
向真给他添汤：“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个鱼丸汤这么好喝，你多喝一碗。”
吴屿接了汤：“谁让前天你不理我，我才食不知味。”
向真白他一眼，又想到什么：“哎哎，别喝了，胃炎犯了，不能多喝汤，会冲淡胃酸，是不是？”
吴屿对她笑：“没事，今天是真好了。”
“真的？”他不良记录太多，向真有点怀疑。
吴屿抬头看她：“真的，以后再也不敢敷衍你了。”
向真满意了，不过还是怼他一句：“哼，你这话，信个七分就行了。说不定下次你又要说——向小姐，你对‘敷衍’的理解有偏差。”
吴屿也想到，自己拿“难缠”打趣她那次，两人又相视而笑。
饭后他们一起去病房探望阿奶，推门一看，吴漾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床边，陪着阿奶吃午饭。
向真心情恢复后，活跃起来，又变成叽叽喳喳小麻雀。
她一会儿问民宿最近怎么样，谁在管，一会儿指着餐盘里的豆芽菜，讲自己小时候怕这个是虫子，一会儿皱着鼻子说医院这个衣服不好看，她要给阿奶设计几件舒服又漂亮的居家服。
阿奶的精神也在慢慢恢复，被她逗得嘴角上扬，病房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变了。
吴屿靠在窗边，看她们说笑，眼里带着笑意，偶尔也顺着她的话，开几句玩笑。
阿奶第一次吃了个七七八八，护工阿姨来收餐盘，一顿夸奖：“您恢复得比隔壁那个叔叔快多了，真是有福气。”
阿奶也挺开心：“我家都是好孩子。”
吴屿示意吴漾带向真先下楼，自己帮着护工阿姨抱阿奶去上厕所。
下楼后，向真想起一事，赶紧跟吴漾道歉：“漾姐，中午我们先吃了饭，忘了叫你一起。”
她有点脸红，不好意思说两人睡到快中午，所以比平时提前吃了饭。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我一会儿自己吃就是了，况且啊——”
吴漾拖长声音，等向真好奇凑过来，才继续说，“我也不想吃你们的狗粮。”
向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鼓起腮帮子：“漾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怎么变坏了？”
吴漾笑着揉她头：“我变坏没关系，大哥变好了就成。”
向真撇嘴，又打趣她。他们姓吴的，嘴巴都这么厉害。她本以为吴漾是个例外，最是柔和，没想到她最深藏不露。
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和吴漾确认：“你也觉得，他心情好点了？”
吴漾点头，非常笃定：“嗯，不是好一点，是好很多，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小真真，你可是神了。”
向真脸颊微热，笑意悄悄爬上嘴角。
吴屿也下来了，她们就一起回酒店。向真一路挽着吴漾的手臂，证明自己没有重色轻友。
到了走廊里，她不由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吴屿。
他恰好也在看她。
目光一对上，一股热气“哧”地从她脖颈蹿到耳后。向真立刻转开眼。
——明明已经看惯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为何，只是一个对视，心口却好像被他烫穿，扑通扑通直跳。
回房洗漱，吴屿抓住她，完成了上午想做的事情，一场温柔缠绵。
他抱着她靠在床头，问她：“还好吗？”
向真轻轻嗯了一声。他刚才特别温柔，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一阵沉默，但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很安稳。
“真真，还有一件事，你别太担心。”
吴屿罕见地带着些犹豫，仿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阿奶，其实早就查出，阿茨海默。”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特别轻。
向真虽然昨天已经从护士那里知道了，但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又抓紧了他的手。
吴屿长长呼出一口气：“你别担心，我前年就知道了，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向真悄悄加重了握他手的力道。
吴屿晃一下交握的手：“没事。”
“前年我爸爸过世得特别突然，你来寨里采风，应该也听说过吧？”
“心梗，去公园晨跑的时候。他之前身体挺好的，每天跑5-10公里没问题，是突然心梗的，发现时，其实人已经走了。”
“我妈妈怕阿奶出事，就带她去黔阳住，还特意给她安排了体检，结果查出了阿茨海默早期。”
“她没告诉我，是一个多月以后，阿奶突然走失了，把她吓坏了，她才撑不住了。”
“结果，阿奶自己一路找人帮忙，回寨里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早期症状，一开始她是真的一阵迷糊走失了，后来别人一问，她就说她要回家，家在哪里呢？在寨子里。”
“我就知道，我得回来，我得让阿奶有个家，有家人才叫家。”
他讲述得很平静，但向真已经泣不成声。
“我妈跟我有不同意见，我知道，一方面，她是心疼我，另一方面，她也是看得太多了，总觉得，老人必然到失能阶段，早点去专业机构适应，会更好。”
“阿奶刚骨折那天，我真的恨死自己了，特别怕她熬不过手术，忍不住一直想，要是听我妈的就好了，在专业机构，阿奶不会骨折的。”
向真已经听护士说了骨折原因，哭着反驳：“不是的，明明是你救了阿奶，要不是你教阿奶戴智能手表，她半夜跌倒可能都没人发现。”
吴屿抚摸她的背：“不哭，不哭。我知道那几天自己钻牛角尖了。两种方案，各有利弊吧。”
他长长地叹口气，“其实我得面对现实了，到这一步，没有什么正确选项。泰坦尼克已经撞了冰山，我们不过是在周围散落的各种木板里，找一块看着还行的，能跳上去，就已经是万幸。”
向真还想说什么，但自己也觉得语言无力。
吴屿抱着她：“乖，不用安慰我，我自己都想过了。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可能，会是个很糟糕的男朋友，接下来很长时间……”
向真马上打断他：“别说了，不许你说我男朋友坏话。”
吴屿失笑：“怎么能叫坏话，这叫客观事实。”
向真急了：“不许你说自己糟糕，我觉得你很好。”
吴屿看她呼吸急促，拍拍她背：“好吧好吧，不说那些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真真，对你，我想过，是不是应该放手。”
最黑暗的那几天，他恨自己居然敢不顾一切和她开始，明明家里的事情没有安排好，为什么要招惹她，会不会害了她。
向真一下屏住呼吸，四肢僵硬。
“不管怎么样，我不想放手。真真，相信我，给我点时间，我会努力平衡这一切。”吴屿看向她的眼底，认真专注。
向真瞪着他，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需要你平衡。”
她的回答总叫他措手不及。可这也正是她的样子——生机勃勃，天马行空，敏感直率。他爱她的全部，包括此刻这份天真的认真。
吴屿揉了揉她的头：“嗯，我说错了，你说得对。我们真真长大了。”
向真拍开他的手：“你又哄小孩？”她明明很认真。
吴屿笑着调侃：“明明长大了，怎么又闹小孩脾气？”
向真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哎呀，你怎么这么讨厌？我是真的、真的很认真。”
吴屿郑重回应：“知道了，我懂。”
也许她还没想过那些复杂而现实的问题，但此刻这天真的勇气，已经给了他无限的动力，而他，也绝不会折损她的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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