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晚上登上雁阁，纪姝颜有了闲心打量。
内外室被一道屏风隔断，外室摆着一桌一榻一书案，除了必要的茶具，笔墨，椅凳、只东墙靠墙摆放着一架红酸枝龟背纹双层书橱，不消玩器，整间屋子连抹鲜艳的颜色都无。内室只能隐约窥见一角青色帐幔，极其素雅。
白日里看起来简洁的屋子，在黑夜中，便显得有些孤寂寒酸了。若非亲眼所见，纪姝颜绝对想不到那位曾经赫赫有名的柱国将军和丹阳公主之子，如今竟然蜗居在这样一个孤冷的高阁之上。
她目光快速扫视一圈，最后落到书案后的秦骃身上，他握笔端坐，就着旁边一盏烛火，正在奋笔疾书。纪姝颜莫名有一种感觉，也许自她走后，秦骃在书案后落座，便一直没再动过。
想起白日无意一瞥看见的那些纸上内容，纪姝颜轻呼一口气，吹灭手中灯笼放在一边，默默拎着提盒放到屋中桌上。
她手里还有一个包袱，是拜托青叶准备的锦衾，此时打开，径自去更换窗边罗汉榻上的脏被褥。
白日里打开的窗户大都关上了，只剩下平日里常开的那扇大开着，纪姝颜伏身在榻上铺被，忽然打了个哆嗦，抬头一看，屋外寒风寂寂，一阵漆黑。她回头看了眼书案后的秦骃，犹豫片刻，上前将窗户拉上，只留下一道细缝。
青叶准备的锦衾是跟罗汉榻配套的，纪姝颜将脏污的那条换下后，叠好放进包袱里，待会还要带出去。
白日里放在罗汉榻上的纸笔不见了，不用想就是秦骃拿走的，纪姝颜只好折回他的书案，重新拿了放到罗汉榻的炕桌上。但这边光线太暗，纪姝颜环顾一周，将主意打到了桌上的那盏油灯上。
纪姝颜进来时，秦骃便注意到了，他默默地看着她放下膳盒、换了锦衾、来自己身边取了纸笔，又将桌上的油灯点亮，端去罗汉榻旁。
看着纪姝颜在罗汉榻上落座执笔，秦骃眸光微微一动，终于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去到桌边，打开膳盒，将里面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用膳了。”
纪姝颜正在写字，突然听到秦骃的声音一怔，心里奇怪，难道秦骃主动开口，跟自己说话？
“冬天天冷，饭菜会凉。”
又一道微微加重的话，终于打消纪姝颜心头疑惑，确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她扭头，就见秦骃如中午一般站在桌边，膳盒里的饭菜俱已拿出来摆在桌上，其中，两碗米饭赫然摆在其中。
纪姝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想必是下午时自己跟青叶说她跟秦骃一起用了午膳，所以晚上他特意多准备了一份。
纪姝颜其实不饿，她中午本就吃得迟，之前又用了糕点，晚膳，但见秦骃站在桌边，烛火将他的身影打的笔直孤长，那句拒绝就说不出口了。
她微微颔首，见秦骃将自己书案上的油灯端了过去，犹豫了下，还是伸手端起了自己手边的油灯，如此凄清的冬夜，还是多点烛火更温暖些。
纪姝颜在中午的位置落座，秦骃也紧跟着坐了下来。
约是考虑到晚上是二人用膳，青叶准备的菜比午膳时还要多些，纪姝颜端起碗低头吃着饭，忽然听见一声轻响，随即一盘子蒸芋递到她的面前。
纪姝颜惊愕抬头，就见端着碟子的秦骃微偏着头：“你不是挺喜欢吃这个吗？”
纪姝颜一怔，忽然记起自己早上好像第一个吃的的确是蒸芋，中午也夹了好些，没想到对方竟然注意到了。
她目光落到面前白粉团团蒸芋上，自己的确很喜欢这种粉糯细密的口感。
“多谢。”
不再谦让，纪姝颜就着秦骃的手夹了一块，才接过碟子。
肉眼可见的，纪姝颜似乎见秦骃好似舒了一口气，嘴角也似有若无地往上弯了弯。
她一怔，随即想到自己刚才一言不发，是秦骃自己几次三番主动找自己说话，便也笑了。
投桃报李，她夹起一块烧鹅给对方，“这个烧鹅味道挺好的，郎君尝尝。”
秦骃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给自己夹菜，怔怔盯着那块烧鹅，并不接。纪姝颜握筷子的手僵在原地，有些尴尬，忽然，她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时手快，是用的自己筷子。
若是熟识的亲友家人，这样互相夹菜再正常不过，可她和秦骃到底是初识，再说，秦骃可是馔金饮玉的贵公子，难免会对这样的举止心生厌恶。
纪姝颜目光落到筷尖夹着的那块油光肥腻的烧鹅上，已经开始后悔，“对.....对不起啊，我没注意，直接拿了自己.....”
“多谢。”
秦骃打断纪姝颜的话，将碗往前一伸。
这明显是接受的意思，纪姝颜目光落到秦骃伸出来的碗上，犹豫片刻，还是将那块烧鹅放了进去。
虽然烧鹅放进去了，但纪姝颜还是好奇对方会不会吃，可惜她偷看了好几次，到最后秦骃也没有动那块烧鹅。她原先以为他是嫌弃，可后来发现除了烧鹅，他吃得全是素菜，没动任何荤食，更像是茹素，不吃荤似的。
心里揣着疑问，用完膳后纪姝颜收拾完桌子，端着油灯又去了窗边的罗汉榻上落座。
秦骃本来是要回到书案后的，可见纪姝颜拐去了罗汉榻，便站在桌边没动。
“我已经用完膳了。”
他望向纪姝颜开口，又是跟中午一模一样的“赶人”。
再次听见，纪姝颜已经没有觉得那么好气了，只是好笑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自己刚才跟他一起吃饭，能不知道他已经吃完了么。
纪姝颜提笔的手丝毫未停，时不时望一眼旁边脏污的手书，同时右手流利在纸上抄下一行。
桌边的秦骃盯着她又看了会儿，拧眉，“你还不回去吗？”
得，干脆将话都挑明了。
纪姝颜终于停下笔，扭头，“郎君的手书是我弄脏的，我理应帮郎君重抄一份。”
秦骃张嘴就想跟她争辩，那并非她的错，可一想到中午两人已经争过一次，最后不得而终，只能作罢。
纪姝颜见他嘴巴翕动，却未说话，便又转身继续抄字。
“抄不完的。”
秦骃开口，淡淡道，“那沓手书我花了五个月，就算你今晚抄一夜，也抄不完。”
纪姝颜手下力道一重，笔尖在纸上渲染出一个墨点。
“五个月”——将近半年的时间，原来这沓手书竟然花费了他那么多的心血。
也对，他如今只剩下一只左臂，写字的速度肯定会有所减慢，再加上这些内容并非一蹴而就，还需博览群书，只花五个月的时间已经是极快的了，想必这还是他夜以继日，笔耕不辍换来的。
目光落到那已经泛黄的纸上，看着上面一行行字迹工整隽秀的字，纪姝颜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你若真的想帮我重抄一份，”秦骃停顿了下，似在思量，最终道，“便每日过来抄一点吧，不要在我这儿停留太久。”
“在我这儿停留太久，”他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道，“对你不好。”
纪姝颜被“对你不好”四字刺到，“唰”的扭头，却见桌边的秦骃已经抬脚往书案那边走了。
这是纪姝颜事先计划好的，从秦骃白日刚见到自己的惊愕来看，青叶托自己送膳肯定是偷偷瞒着他的，一旦秦骃事后发现，以他对待自己的态度，极有可能会命令青叶不再允许她来送膳。
可是不行，至少在青叶帮自己找到那个人之前不行，她得继续帮青叶送膳，对他有用，才能驱使着他帮自己找人。
如此一来，白日弄脏的那沓手书便成了最好的借口，是她弄脏的，理所应当也由她来弥补，那沓手书意义重大，秦骃肯定不放心自己带出去，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每日过来誊抄一些。
一切皆如纪姝颜所料的发展，她并未主动提出任何要求，便让秦骃主动开口，默许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会继续给他送膳的差事。但奇怪的是，她似乎没有意料中的愉悦。
雁阁里的陈设寒酸，连油灯也只有两盏，一盏被她点了端到炕桌上，另一盏如今被秦骃端着，一步一步走向东边的书案。走动时带起的风吹得烛火一晃一晃，连带着被烛火照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一晃一晃，落寞飘零，形单影只。
翠儿那日离开前最后的叮嘱莫名浮现在纪姝颜的脑海。
“娘子没有去西苑最好，以后也千万不要去那边了。”
“你可能不知道，咱们郞主可是大宣战神，以往带兵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无败绩的。在他的带领下，咱们西征大军一直是顺顺利利的，眼见着只要打下最后两仗，就要凯旋，班师回朝了。可这时候，偏偏冒出个小郡王，他贪功，偷偷跟着大军伤了战场，又不听指挥，结果连累的三万大军战败，连带着郞主也丢了性命，”
“你说，这样一个人，可不是个祸国灾星么。据说那些本该因为西征立功扬名却无辜战死的将士们都含冤而亡，一直在西苑那边徘徊，迟迟不肯离去呢，咱们府上的人进去就撞见过好几次鬼，自那之后，那儿就成了大家众所周知的“鬼宅”，谁也不敢靠近。”
所以，是因为自己不吉利，住了“鬼宅”，才三番两次的赶自己走么？
“在我这儿停留太久，对你不好。”
淡淡的话语在纪姝颜耳边响起，却让她心尖泛起一丝心疼。
翠儿口中那个正直刚毅的小小少年，为何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纪姝颜的确没法在这儿多待，誊抄了两页之后就起身告辞，临走前她端起自己桌上的油灯，走到秦骃的书案边。
察觉到异状的秦骃抬头，纪姝颜便笑道，“我要回去了，这盏灯便留给郎君吧。夜里光线不好，多点盏灯照明，眼睛肯定会更舒服的。”
见秦骃没有异议，纪姝颜将油灯缓缓放到他的书案上。
拿起膳盒和替换下的衾被，纪姝颜抬步离开，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秦骃坐在书案前看书，两盏油灯一左一右摆在他的两侧，照出背后墙上一个大大的、孤零零的黑色影子。
两盏灯还是太少了，纪姝颜想，她下次还要找青叶多要些油灯。冬夜如此孤寂漫长，总要多点些灯，才能更好挨到天亮。
青叶如今对纪姝颜有求必应，翌日就给她准备了十盏油灯，晚上点亮，照的整间屋子亮堂堂的。
纪姝颜就这样偷偷摸摸去了西苑三日，直到第四日中午回来，就见本该出门去找小姐妹玩的玲珑气鼓鼓地坐在罗汉榻上，一见她翻窗进来，立即叉腰气呼呼道。
“娘子，你偷偷跑去哪儿了，府里的人都快找你找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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