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四肢如被定住，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后凉凉女声还在继续。
“怎么，青叶侍卫是不是还想说，自己执行任务并不需要出京，又或者，已经提前结束任务了？”
冷漠中掺杂着讥诮。青叶眼睛紧紧一闭，懊悔转身，勉强一笑。
“娘子是早就察觉我在撒谎了吗？”
纪姝颜站在另一侧的窗后，高悬的日光透过窗纸斜斜照进屋子，有一束正好照在她冰冷的眼上。
忽然，那双眼睛一弯，却没半分笑意。
“我压根就没相信过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无崖纵使身死，他的遗孀朱氏及其子女尚能住朱楼，枕高枕，更何况秦骃还是当今陛下敕封的郡王，高贵的丹阳公主之子，平日里周围怎么可能没有人照顾。所以，当初青叶以出任务为由，拜托她帮忙送膳时，纪姝颜便没有相信，但她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一方面是因为好奇，对方为何突然找上自己，她想看看对方究竟想耍什么花招，另一方面则是个人原因，她也的确想要找个机会，见上那位神秘的昔日天之骄子一面。
纪姝颜没具体解释，但青叶从她那双清冷澄亮的眼中，已然想明白了自己之前行为举止中恐怕出现了诸多漏洞。
被识破之处的惊愕，已经渐渐平息，他甚至能在纪姝颜冷声质问“说吧，你们千方百计地设局，找我究竟所谓何事？”时，平静以对。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青叶望着纪姝颜扯唇一笑，“想请娘子帮我给二郎送膳。”
若说青叶一开始这么说，纪姝颜肯定嗤之以鼻，不敢相信，觉得对方是在蒙骗自己，给自己下套儿，另有所图，但当她真的登上雁阁，见到那个与翠儿口中描述截然不同的秦二郎，他浑身上下的颓废厌世，以及面对一切的漠然，倒让纪姝颜心里莫名一动，愿意相信两分青叶的话。
但她并未放纵自己轻信，而是微微眯眼，目光投向青叶，依旧冷静，直接问出心中所惑，“看你们的举止行动，想必是不缺人不缺钱的，为何要找我？”
“世人多痴诞，总认为权势可以解决一切，但有时，并非如此，”青叶怅然一叹，“至于为何要找娘子，”他目光下移，落在纪姝颜右手上，微微苦笑，“娘子不知吗？”
他为何要看我右手，纪姝颜奇怪，跟着垂首望去，落到袖中半遮半掩的伤疤，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莫非他是知道秦骃给了自己烫伤药，误以为自己跟秦骃有旧，认为自己对于秦骃，有所不同？
纪姝颜心中好笑又无奈，她当初猜到是秦骃给了自己烫伤药之后，也曾一度想过自己和他是否见过，他因往日情分才出手相助，可真的登上雁阁，见到他后，纪姝颜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她并未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秦骃这个人，而且，若真是旧识，那秦骃一开始见到自己，何必视若无睹？
她凸自陷入深思，对面的青叶见她面色几度变化，却是突然往前疾行，“砰”地一声，单膝跪下。
纪姝颜骤然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我不该故意编谎欺骗娘子，但娘子明鉴，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家二郎气我那日大出风头射伤了曹威，这几日都不待见我，我给他送膳食他都不动，这都已经三日了，再继续下去，我、我实在是.....怕他扛不住了啊。”
青叶双臂抱拳，说到后面动情之处，话语已带哽咽。
纪姝颜凝视着青叶，眼睛微微眯起。
“即便如此，你大可直接告诉我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我这人，”她咬牙，加重语气，“最讨厌被人算计。”
青叶脸皮一僵，随后爆红，羞惭道，“这的确是我的错，但我并非有意算计娘子，只是担心、担心说出实情，娘子会不答应......”
外面关于秦骃的风言风语尘嚣甚上，纪姝颜肯定有所耳闻，若是再让她知晓秦骃最近因曹威一事怪他，她是否会对秦骃产生误会，认为这是个苦差，不愿帮忙.....青叶不知，更不愿去赌。
纪姝颜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却未言语。青叶见状只好继续道，“望娘子大恩，看在二郎曾给娘子赠药的份上，施之援手，某不胜感激，自此愿为娘子所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果然是因为秦骃给自己赠药，所以找上自己。纪姝颜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动，扭头望向青叶，上前扶起他，叹道，“倒也不必说的赴汤蹈火这般严重，但我手上确有一事，有些棘手。”
青叶顺着纪姝颜的搀扶起身，问，“娘子为何事所忧？”
纪姝颜蹙眉。犹豫片刻方道，“也非什么大事，只是我少时曾患惊悚之症，幸得一游医相治，愈后感念其大恩，欲加报答，可惜游医早已离府而去。不久前恰闻其为盛京人士，故想寻之，以谢往日救治之恩。”
“寻人？”青叶蹙眉，“娘子可知他名姓？”
纪姝颜摇头，“我只听我阿耶曾称他为罗大夫，具体名字不知。”
“娘子可知他家住在何处？”
纪姝颜苦笑，“若是知晓他住何处，我直接去他家等他便是，何必费力去寻？”
“是某愚钝了，”反应过来的青叶讪笑，想了想又道，“那娘子可知他师从何人，可曾在京中哪家医馆坐诊？”
纪姝颜摇头，“不知。”
青叶终于蹙眉，为难道，“盛京乃大宣都城，城中医馆林立，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其中医师更是不知凡几，若娘子想要找一个姓罗的医师，却不知其他信息，恐怕不易。”
纪姝颜又何尝不知不易，要不然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对方头上。她蹙着眉，微一沉吟，“我对这位大夫的情况的确知之甚少，但手上有一副他的肖像，不知可否对于寻找有所帮助？”
青叶大喜，“若是有对方肖像，按图找人当然会方便很多。”
纪姝颜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画像交给他，青叶展开，只见上面画着一个老者，头戴方巾，容长脸，目光清明慈爱，留着两撇八字胡须，富有书卷气息。
青叶扫过画像，颔首，“这事便交给我了，娘子尽管放心，我会立即安排人手前去查找，只要这人回了盛京，一定能找到。”
纪姝颜心口重石落地，一松，随即笑道，“既如此，便拜托青叶郎君了。”
她朝青叶屈膝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青叶闪身避过，又犹豫道，“那给二郎送膳之事......”
投桃报李，纪姝颜闻弦知雅意，自然知晓此时自己该怎样回答。她大方一笑，浑然没有之前逼问对方的冷意肃然。
“我之前已经答应郎君，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青叶见她答应，大喜，咧唇笑道，“如此甚好，”笑过又犹豫，“不知今日二郎吃的怎样......”
纪姝颜如今已经知晓对方并非只是让自己“送膳”那般简单，而是希望自己能够劝阁上那位“用膳”，便索性转身去拿刚才放在一旁的膳盒，打开给他看。
青叶探头，见里面碗碟空空，目露精光，不可置信道，“都，都吃完了？二郎今日胃口这般好？”
拜托，你也不看看你准备了那么多饭菜，哪个人能一口吃完！
纪姝颜腹诽，却是笑着摇头，“不是，是我和秦二郎君一起用的。”她不知怎的，停顿了下又补充道，“秦二郎君说他用不完，又见我没用午膳，便好意邀我一起用膳。”
得知饭菜是秦骃和纪姝颜二人一起吃完，青叶脸上笑意淡了些，但还是很高兴。
“那也很好了，二郎已经许久没有用过这么多了，多谢娘子。”
见她已经识破，青叶索性自己接过膳盒。
纪姝颜见状又道，“既然青叶郎君并未外出，日后还是在此处将膳盒给我吧，公府后门人多眼杂，并不安全。”
秦骃到底是朱氏对头丹阳公主之子，纪姝颜如今寄居秦府，受朱氏辖制，若是让对方知晓她跟秦骃暗中有所交往，难免会惹朱氏不喜。
青叶明白纪姝颜的忧虑，不然之前也不至于绕那么大的圈子，还故意安排一个人在后门接应。
他颔首，“自该如此。”
两人谈好一切，约定晚上见面时间，一起并肩出去。
纪姝颜回来时玲珑还未回来，她又绣了两片叶子，玲珑才缓缓归来。这丫头头一次出去，玩的太兴奋，看完猴戏去饮子铺，喝完饮子又被杂耍班子引了过去。看的心潮澎拜，要不是瞥见日头不早了，还舍不得回来。
她一边绘声绘色地跟纪姝颜描述下午看见那猴儿有多聪明，会作揖，会算术，一边掏在外买的东西。她并不贪心，除了在外游玩买吃食用了一块碎银子，其余的银子给纪姝颜买了糕点和胭脂。
胭脂就是路边摊子卖的，用一个白底蓝花的瓷盒装着，很精致，虽然纪姝颜觉得里面的海棠红颜色有些艳，但还是收了。糕点她尝了两块，其余都落进玲珑肚子。
玲珑今日在外面玩的疯，跑的远，身子疲累，晚上一沾床铺就睡着了。
纪姝颜等她睡着，才踮脚轻声出门，按照白日的路径，去了西苑。
从假山暗道出来，出乎意料，青叶竟然候在外面。暮色沉沉中，听见声音，他提着一盏灯笼转身。
“娘子第一日来，又是黑夜，我怕娘子害怕，所以特来相接。”
见纪姝颜诧异，青叶笑着上前一步解释。
看来他只知道秦骃给了自己伤药，却不知道那日晚上自己摸黑翻墙进院的详情，不然绝不会说出担心自己第一日来，晚上害怕的话。
可是，若他没看见，又是如何知晓秦骃给自己赠药呢？
难道是秦骃自己说的？
不对，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纪姝颜否定。
虽然她只跟那位雁阁上的秦二郎君见过两面，但她莫名地觉得，他绝不是那种施恩之后到处宣扬的性子。
纪姝颜心下思忖，却是颔首道谢，“郎君思虑周全，多谢，日后晚上我会自带灯烛。”
两人寒暄两句，一起往雁阁而去。
夜风潇潇，暗影重重，青叶背挎包袱，手拎提盒和灯笼，又有心照顾纪姝颜，走的并不快。反倒是纪姝颜记挂着已经入睡的玲珑，步伐稍快，隐约走在前头。
看着左前方始终领先自己半个身子的纪姝颜，青叶微微侧目，觉得这个纪娘子可真是好记性，只不过走了两三次便记住了所有的路，即使天黑了，依旧一路疾行，熟练地好似走过千百遍似的。
而且，她似乎胆子还挺大，并不怕黑！
青叶一路心事重重，直到“领路”的纪姝颜突然停下，他才恍神，已经走到雁阁楼下。
“青叶郎君送我到这里便好了，剩下我自己上楼就好了。”
她伸手朝青叶索要，青叶将手里的膳盒包袱以及灯笼全都交给她，纪姝颜一一接过，转身就要推门进楼。
“纪娘子！”
突然，夜风中飘来青叶的声音，纪姝颜推门的手一顿，转身，“青叶郎君是还有什么事吗？”
青叶目光凝视着提着灯笼的纪姝颜，须臾，弯唇一笑，“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娘子说一声，下午我已经将娘子给的画像描摹数份，发给手下去寻了。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了。”
“真的？”
被烛光映照的纪姝颜眼睛一亮，随即笑眼弯弯道，“那我便恭候郎君好消息了，多谢青叶郎君。”
纪姝颜朝他感激颔首，转身进了雁阁。
沉重的朱色大门缓缓关阖，青叶的手也摸到了自己的左手袖袋，里面硬邦邦的一片，正是白日纪姝颜给自己的画像。
青叶并不愚笨，虽然下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但到此时早已反应过来。自己恐怕是落入纪姝颜的圈套，被她反算计了。
不然她既然一早知晓自己骗她，为何一直引而不发，故意上当，想必中午推迟时间迟到、进入雁阁后迟迟不出，好不容易出现又消失，都是她故意的，为了让他着急诱他出现，再杀个回马枪，占据制高点，最后情急之下，理屈的自己只能为她所驱。
这个计谋胆大而缜密，最主要的是，她笃定了自己即使事后识破，也只能按头吃下这个哑巴亏，因为自己尚且有求于她。
罢了，不过是找个人而已，就算作一场交易，自己也并不亏。
青叶仰头，看向阁顶，昏昏黑夜无边浩瀚，几近要将那盏羸弱火星吞灭。
一万次放弃，一万零一次的再试一试，所以还是继续写吧
思考了很久，对整体人设、层次、故事做了改动，不为了之前的“甜”去写“甜”了。而是顺其自然的相识、发展、患难、交心、不离不弃，可能这种慢热的节奏会劝退一些读者，不太适合当今市场，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修改后的版本，因为“它”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而不是一个“甜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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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场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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