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人住的柱国公府原是丹阳公主府邸，位于崇仁坊，毗邻皇城，寸土寸金。纪姝颜之前摸黑潜进那个院子寻药时，曾经仔细观察过，那个院子广袤幽深，杂草丛生，显是荒废已久。
这种地段的废院显是非同寻常，背后说不定藏着什么不可搞人的秘密。
纪姝颜不愿给自己平添麻烦，那院中阁上之人赠药予她，却不露面，想必也是不愿多添事端。他对自己有恩，自己更不能替他招惹麻烦。
所以之前纪姝颜打断玲珑的话，撒谎是从医馆买的烫伤药，因为秦露不论如何是秦家人，在不知道那院中之人与秦家具体关系时，冒然告诉对方自己半夜翻入她家祠堂旁边的荒院，又莫名其妙“捡到”一瓶上好的烫伤药，都非明智之举。
但翠儿就不同了，她只是府中的丫鬟，拿着俸禄办事，又长期被朱氏惩戒，对主家未必会有多么忠心。
不过，大致要想个法子避开秦露，才能旁敲侧击询问翠儿了。
纪姝颜心里盘算着，斜觑一眼秦露，跟着她一同起身，迎出门去。
翠儿双手捧着两套冬衣，看见秦露和纪姝颜一起从屋里撩帘出来，楞了半晌反应过来，连忙笑着给二人请安。
秦露没有那么多规矩，挥手免了她的礼，才问，“翠儿姐姐刚才说来送东西，就是送这个吗？”
她朝着翠儿手里的冬衣努努嘴。
“可不是么，”翠儿含笑点头，“没错，天气变冷了，老夫人怕姝颜娘子冷，特意吩咐奴婢送两套冬衣过来。”
秦露闻言先是点头，随后盯着翠儿手里的冬衣，渐渐蹙起了眉。
“这衣裳.....看着怎么这般眼熟？”
“我怎么好像见我阿姊之前....”秦露指着上面一套冬衣，猛地抬头望向翠儿，“好像穿过这身紫色的衣裳。”
翠儿不答，一张脸却是窘迫地红了起来，半晌才小声憋出几个字。
“上个月缝子刚登门做过冬衣了，现在再做，也来不及了，只好先找大娘子拿两套衣裳应急了。”
原来还真是她阿姊的旧衣裳！
四周瞬时鸦雀无声，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死寂。
还是纪姝颜最先开口打破尴尬，笑着走到翠儿身边拿起最上面一件衣裳。
“原来是大姐姐的衣裳啊，我就说怎么远远看着这么好看呢，大姐姐身姿纤细，四肢修长，往日不管穿什么，都好看极了。可惜我这人长得胖，如今这衣裳到了我这儿，恐怕得糟蹋了。”
纪姝颜这话不过是谦辞，论个头她与秦霜不相上下，但秦霜身形瘦削，带着一股弱不禁风的单薄。纪姝颜却是骨肉匀称的，又因常年习武，肌肉紧实有力。
要论好看，自然是纪姝颜这种玲珑有致的曲线身材更为好看。
翠儿听出纪姝颜实在为自己解围，连忙笑着附和，“可不是么，这都是大娘子去年才做的冬衣，也就去年冬天穿过几次，还很新呢。不过冬衣普遍偏大，大娘子又特意挑了两件宽松的，所以姝颜娘子大可不必担心穿不上。”
她将手上的衣物放到左手腋下夹着，腾出一只手拿着衣裳往纪姝颜身上比划，“喏，姝颜娘子肤色白，这紫色穿着可真衬极了。”
纪姝颜名义上还是府里的表小姐，将穿过的旧衣拿给她穿，总是不体面的。秦露原先很是尴尬，但见纪姝颜自己似乎都不在意，僵住的脸也渐渐缓和了。
“我记得我自己之前做了好几套冬衣，有些估计还没穿过，回头我去找找看，拿来给表姐。”
她是一片好意，纪姝颜却不愿给她添麻烦，正要开口拒绝，秦露提前一步笑道，“表姐跟我是姐妹，姐妹之间何必那般客气。再说，如今才刚到冬天，后面要是下了雪肯定会更冷的，只有两身冬衣哪儿够穿，我那冬衣都是崭新没穿过的，肯定要比穿过的旧衣暖和的多。”
秦露话已至此，纪姝颜再拒绝便是不识好坏了，只好点头道谢。
秦露做事说话雷厉风行，前脚刚说要给纪姝颜衣服，后脚带着丫鬟春杏就回去找衣服了。
目送着秦露和丫鬟红杏踏出门渐走渐远，翠儿轻轻叹了口气。
“哎，多么精明强干的小娘子啊，只可惜托错了胎，是个女儿身。”
“精明强干是能力强，”玲珑插嘴，显然不太同意这说法，“跟是男是女有何关系？”
翠儿没在意她的反驳，只将衣服放到桌上，扭头用着一种看不懂事孩子的眼神盯着她。
“自古以来，男子是尊，要不那些吃不上饭的穷人家卖儿卖女，怎么总是先卖姑娘，因为家里只有还有男丁，就有希望，可以继续娶妻生子，传承门楣。”
“这在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更是如此，要不你看，明明大老爷才是长子，还在户部任职，府里的中馈怎么落在二夫人手中，是因为二老爷在外面做生意能挣钱么？我告诉你才不是呢，二老爷手里的那些铺子产业都是府里的产业，每年经手不知刮下多少油水，老夫人心知肚明却只当不知，为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二房有个金疙瘩，她心是偏的罢了！”
“大老爷常年在外当差，是个不管事的，大夫人穷苦出身性格软弱，连带着养的大娘子也是个绵软的性子，好在三娘子立的住，将里里外外搭理的井井有条，不然以二夫人那种跋扈性子，早就把大房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翠儿口中的“金疙瘩”自然是指秦天翰，秦露之前就跟自己说过，朱氏偏疼秦天翰，即使她和姊姊跟对方有了冲突，也是讨不到好的。纪姝颜忽然想起之前在厨下帮忙做事，好几次明明是大房要的东西，偏偏二夫人竟是派个人就截胡端走了，由小见大，看来二夫人金氏虽未有生育，却沾了前头夫人的光，凭借着膝下有个继子，死死拿捏着府中中馈，平日里没少仗势欺人，欺负大房的人。
到底是人私心作祟，哪怕是血肉手足，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也会互生龌龊，心生不快。
纪姝颜沉思不语，翠儿当她不爱听这些话，连忙笑着摆手。
“瞧我这人，一说闲话嘴就没个把门，胡乱瞎说些话，怕是惹姝颜娘子嫌恶了吧！”
纪姝颜回神，连忙笑着摇头，“翠儿姐姐哪里话，您是府上老人，这么多年在府上肯定见多识广，随便开口指点一句，就够我们受用许久了。”
翠儿被她这话恭维的心中很是舒坦。
朱氏前半生受尽苦头，一朝翻身，成了国公府里的老夫人，性子却变得刁钻古怪，动不动就破口大骂，为难惩处府里下人。翠儿的姑姑岚嬷嬷，是朱氏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经常劝翠儿忍一忍。
可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父母生养的孩子，任谁天天被人指着鼻子劈头盖脸的责骂也不会高兴。
所以，还是跟纪姝颜这样温柔心善的小娘子相处轻松，因为她是真的把你当成个人对待了。
翠儿本就感激之前纪姝颜替自己在朱氏面前解围，这下子心里更加喜欢她了。
“其实今日过来不止是为了送衣，还有一件事要嘱咐娘子。”
“嘱咐我？何事？”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明日忠武将军夫人就要登门拜访了，老夫人很是看重这件事，所以特意新聘了厨娘，自此以后，姝颜娘子便不用那么辛苦，日日奔波下厨，为府中人操劳饭食了。”
纪姝颜对此并不意外。
自己之前被关在祠堂罚跪，正是因为这人要登门才被放出来，朱氏既然这般在意此人，当然要新聘厨娘，郑重做上些美味佳肴来款待对方。
“是，我知晓了。”
纪姝颜颔首。
翠儿见她温婉模样，抿抿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提点。
“姝颜娘子来府上不久，所以可能不知，这位要登门的将军夫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国公府的老姑奶奶，已逝郞主的亲妹妹。”
这位老姑奶奶名叫秦若芳，跟着朱氏进京时已经二十岁了，大字不识一个，婚嫁很是不易，好在她有个战神哥哥。不少人为着她哥哥的权势，上门求亲。
秦无崖不想自己唯一的妹妹成为别人上位的踏脚石，为她选了一个年纪相仿的进士，虽是贫寒出身，却写的一手好文章，假以时日定能入朝拜官。
但秦若芳不愿，她嫌对方家里贫寒，嫌他长得不好看，更嫌他是个文官，得不到她哥哥的助力飞黄腾达。
秦若芳不敢明着跟兄长唱反调，私下里却跟秦无崖帐下的参军曹平偷偷搅在了一起。事情爆出来时，秦若芳肚里已经有了孩子，秦无崖无法，只能吃个闷亏，咬牙答应她的婚事。但还是气上心头，放话自己绝不会给曹平任何优待。
秦若芳以为自己哥哥只是一时气愤，欢欢喜喜嫁了曹平，后来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别说优待，曹平在军营里的待遇甚至还比不上其他普通人，平日操练的最狠，受罚最重，原先官衔比他还低的小兵都升迁了，他还依旧是个参军。
曹平再傻，也知道是秦无崖的意思。秦若芳抱着孩子上门哭闹过许多次，秦无崖一开始还劝她两句，后来干脆面也不见了。
倚靠秦无崖提携这条路走不通，曹平彻底死了心，带着一家老小自请去了边关。
“芳娘子最是记仇，因着之前郎主没照顾她郎君的事，这些年就回来过三回，就连上次郎主的葬礼都没回来，娘子明日见了她，千万别顶撞了她。”
“不过她这次登门，估计主要还是为了大娘子的婚事，应该也不会多为难我们这些人。”
秦若芳嫁给曹平时，曹平膝下已有两子，长子曹威比秦立的长女霜姐儿大三岁，这些年两家长辈互通信笺，渐渐有了将两人凑成一对儿的意思。
“嚯，”翠儿幽幽叹气，“要是郎主还在，大娘子什么样的夫君找不到啊，如今对方不过只是下了个帖子，整个府里就忙的团团转，不知道的，还以为玉皇大帝要来了呢！”
柱国公府靠秦无崖的军功发迹，秦无崖一死，整个府邸就是个空壳子。另一边的曹平虽然只有四品，却是实打实的将军，之后还能继续往上爬，要是再立军功封个爵位，前途无可限量。
一方是如日中天的朝中新贵，一方是日暮西山的式微旧门，朱氏会上赶着逢迎，并不奇怪。
“看来咱们府上好事将近啦，只是辛苦翠儿姐姐们，这些日子忙进忙出，累着了吧！来，喝口水润润嗓子，歇歇！”
纪姝颜倒了两杯蜜儿水，拿了一杯递给翠儿。
“辛苦倒没什么，就是芳娘子那般厉害，就算大娘子真的跟曹家大郎君成了，嫁过去还不知道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呢！”
一口气连续说了这么多话，翠儿嘴巴确实干了，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奇道，“这什么水啊，怎么喝起来甜甜的？”
“不过是普通的水，里面加了点儿杏儿蜜罢了。”
纪姝颜笑道，见她似乎喜欢，放下手里杯盏，又给她倒了一杯。
“对了，”纪姝颜指腹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佯装随意地开口，“我昨日去祠堂的时候见祠堂旁边似乎有个大院子，里面是空的么，还是住了人啊？”
翠儿本在喝水，听到这话呛到，一口水喷出来。
“娘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你不是偷偷跑进去了吧？”
她一边咳嗽一边红着脸跺脚急道。
“那里面闹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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