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霁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却清晰:“是。”
薛桧之的神情没有丝毫意外,语气陡然变得严峻,“雪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在怀疑谁,但此事牵涉之广、盘根错节,我劝你……”
“我知道。”白雪霁打断了他的话,“但桧之,我已决意要查下去。”
薛桧之深深看了一眼白雪霁,片刻后,叹气道,“罢了,你从小便性子倔。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薛桧之上前一步,低声道,“中书省近来在传,官家似有意重新起用前相,万延俊。”
“什么?!”
白雪霁失声惊呼,这消息将她刚刚燃起的翻案希望瞬间打入冰窖。
钱七郎原本平静无波的瞳孔也变得锐利。他瞬间将此时与佘云邺所说的“分兵制”联系了起来,官家这分明是要用万延俊来制衡姚仲。
姚仲拜右相多年,虽老成持重,但始终未能更进一步,归根到底是因其主张偏战。官家此时召佘均鹏入京,抛出“分兵制”意图瓦解地方军权,其打压之心已昭然若揭,若真的复起万延俊,用意再明显不过。
万延俊本就是官家的潜邸旧臣,以其资历和老辣,必定位居左仆射,主持全面政务。而以万的门生故吏遍天下之势,若重回首相之位,权力天平的彻底倾斜下,姚仲连同他所代表的势力都将岌岌可危。
夏翊案若此时翻出,无疑是直接撞在万延俊复起后清除障碍的枪口上,危险何止倍增!
一直沉默观察的钱七郎抢在白雪霁开口前,上前了一步,“久仰薛相公盛名,今日得见,相公风仪远胜传闻。”
他拱手见礼,极其自然地站到了白雪霁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形成一种微妙的屏障。
钱七郎脸上挂上那副惯用的优雅从容微笑,“万相复起,实乃国之大事。钱某听闻,昔日万相拜相时,薛大人年少英才,曾有幸在其门下聆听教诲,也算半师之恩?此番恩师重沐天恩,重返中枢,想必薛大人仕途亦能更进一层。在此,钱某先恭贺薛大人了。”
这一番话,看似恭贺,实则滴水不漏地点出了薛桧之与万延俊的旧关系。
言下是尖锐的试探:你提醒我们小心,是否也是为自己师门复起扫清障碍?
****
庭院中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静,清风拂过翠竹,发出沙沙轻响,更衬得气氛凝滞。
薛桧之脸上温雅的笑意不变,迎着钱七郎犀利探究的目光,坦然道:“钱东家所言确实属实。家父望子成器,昔年曾托请万公略加点拨。彼时我尚未入仕,在万府附馆旁听,然为期不过一年。”
他话锋微转,神色染上几分凝重,“万相在位期间所为,桧之虽身在微末,亦有所耳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桧之虽不才,既受国恩,自当恪守本分,断不会与之为伍。”
这番话掷地有声,配合着他一身紫袍,俨然一位持身以正的能臣模样。
薛桧之目光扫过白雪霁和钱七郎,语速放慢,继续道:“况且,即便官家真有意复用万公,其处境也非如昔年般稳固。万公隐退多年,朝中格局早已大变。姚相一系已有追随者,容敬余党余荫犹存,蛰伏待机。官家若真召万公回朝,”
他微微一顿,眼神深邃,“依我看,制衡之意远大于倚重。各方势力交织下,其中可乘之隙怕也不会少。”
白雪霁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他在暗示可以利用这复杂的派系矛盾。
她激动地跨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桧之,你这话的意思,是愿意帮我的,对吗?”
薛桧之看着白雪霁灼热的目光,还有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心中微微一荡,正要颔首应承。
“呵。”
一声带着玩味的轻笑自身侧响起,瞬间打破了刚刚升起的微末温情。
“帮?”钱七郎的目光如针般刺向薛桧之,“薛相公这片拳拳心意,钱某看来,是颇有意思了。究竟是侠肝义胆、拔刀相助,还是想借此东风,驱虎吞狼?又或者,早已算定鹬蚌相争之局,打算坐山观虎斗,待其两败俱伤,再待价而沽?”
语调轻缓,却字字如冰珠落地,直指薛桧之坐收渔利之心的可能。
薛桧之眼中厉色一闪,脸上生起愠怒,“这世上难道人人行事皆为逐利算计?薛某所求,不过是拨乱反正、还庙堂政治清明罢了。”
钱七郎冷笑一声,步步紧逼,“好一个宏大愿景。薛相公这心志固然令人钦佩。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犀利更甚,“即便万派倾颓,庙堂之上便当真一片清明?那蛰伏待机的容派余孽呢?那些只行鹰犬之事的台谏爪牙呢?哦,还有那些依附皇权、吮吸民脂的爪牙呢。这些虎狼,薛相公又想如何应对?”
薛桧之神色一凛,被钱七郎直指要害的问题逼得一时语塞,他微微低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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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霁见钱七郎咄咄逼人,字字如刀地针对薛桧之,且质疑其助己的动机,心中顿时不快。
她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将自己半个身子挡在薛桧之身前,像只护崽的小兽般瞪着钱七郎:“你莫要这样阴阳怪气地揣测,桧之他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他!”
钱七郎看着白雪霁护在薛桧之身前的动作,看着她眼中对薛桧之全然的信任,一股强烈的醋意混合着被冒犯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
那张总是挂着优雅面具的俊脸,罕见地露出了清晰的怒容,声音也冷了几分:“我不过是问个清楚明白罢了!聪慧如薛大人、赤诚如薛大人——”
他刻意重复着白雪霁夸赞薛桧之的话语,眼神却锐利地钉在薛桧之身上,“心中若有底,自能坦然应对,哪里用你急吼吼地冲出来替他挡枪怎么,雪儿是觉得我钱七郎会不分青红皂白,欺辱了你这位‘正直君子’?”
白雪霁被钱七郎呛得脸色涨红,正要反驳时,身后传来薛桧之低沉而压抑的声音。
“钱东家说得对,我确有私心。”
薛桧之的语调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重量。
白雪霁猛地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薛桧之的目光越过白雪霁,直视着钱七郎,“其一,雪霁是我一生最为珍重之人,我确实不忍见她身陷险境,若夏将军之事于她而言很重要的话,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白雪霁闻言,心中动容。
“其二,”薛桧之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勇气,才缓缓道出:“我不仅要扳倒万派,更要借此机会,彻底清除容派余孽!”
此言一出,钱七郎眸光微闪,终于露出了然之外的一丝兴趣:“哦?这倒新鲜。薛相公何以对容派有如此深仇大恨?”
薛桧之闭上眼,脸上的温雅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沉沉的疲惫。
“当年洛京陷落,我沦为乾军阶下之囚,皆是拜容敬所赐。”
白雪霁惊讶地望向薛桧之。
他没有回望,而将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压下翻涌的血气和屈辱:“我本不在被俘之列。容敬为保全他那纨绔幼子,暗中运作,将我……替换了进去。”
白雪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看着薛桧之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瞬间明白了当年在随州军营时,那些官员为何会用那种夹杂着怜悯与鄙夷的复杂眼神看他。
她想到了宣人被俘北去的种种传闻……
“桧之……”
白雪霁心疼地低唤一声,上前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别说了……我相信你!你绝不会害我的。正如,我也一定不会背叛你一样。”
薛桧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那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自己此刻狼狈又真实的模样。
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上心头。
雪儿尚能这样爱惜自己,而那些个血脉相连的宗亲长辈们,为保全薛氏全族所谓的‘平安’和‘荣耀’,却能连同容敬将自己这个‘外室之子’蒙骗了过去。
真相只会远比他表面说出来的还要冰冷,而她的那句“不会背叛你”也像一道强光穿透了薛桧之心底的冰层。
他知晓,那个在云垠村的雨夜,被他们联手埋葬在荒山野岭的恶徒,始终都仍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秘密。她,未曾向钱七郎透露半分。
此刻,若非钱七郎钉在一旁,他恐怕真的会控制不住,将这个小小身影拥入怀中。他薛桧之灰暗人生中,唯一可汲取的温暖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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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嗯。”
一声刻意加重的轻咳打破了温情脉脉的对视。
钱七郎大步上前,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替白雪霁拢了拢鬓边因激动而微乱的几缕青丝,指尖还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廓。
同时,他手上微微用力,不着痕迹地将白雪霁从薛桧之身边扯了回来,圈在自己身侧半步之内。
“好了,既然雪儿信你,”钱七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慵懒,“钱某自然也没有怀疑的道理。”
可薛桧之看得出,对方眼底的审视和警惕从未消失。
接着,钱七郎话锋一转,仿佛闲谈般提起:“说起来,薛相公即将与太原王氏长房嫡女王韫联姻的消息,京城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了。王家世代清贵,其祖王洛公,更是昔年贤相,薛相公与王氏结为秦晋之好,对公于私都是极好的助力。”
白雪霁抬头,愕然道:“桧之你定亲了?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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