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桧之开口,“此事交给我。御史台几位素有风骨的言官,我会择机将关键线索引向他们。”
白雪霁接口道:“官眷这边,我来周旋。常夫人好面子又贪利,王焕是她姐夫,万派内部若有风吹草动,她定会向娘家探听或抱怨,常周大夫在御史台,自会留心。童若华性子直,她父亲童竣是容老夫人臂膀,我只需在她面前‘忧心’几句万派复起后对刚直之臣的打压,她必会将这份忧虑带回童府,童竣对万派的忌惮只会更深。”
她思路清晰,显然已将这些关系网盘算通透,“至于陈夫人……”她顿了顿,想起显应观三清殿里那位清冷妇人抚摸着《昭明文选》时眼中罕见的光彩,“她心思深,但与容家关联也最深。我会继续以茶会友,不动声色地让她知道,万派中人早已视陈礼为‘首鼠两端’之徒。身处漩涡,她自会权衡,容派内部或因此生隙。”
薛桧之深深看了白雪霁一眼,当年云荒村懵懂无知的女童,已在跌跌撞撞中有了对人心的拿捏和布局的胆识。
“雪儿思虑周全,如此甚好。”
钱七郎继续补充道:“灰鸽帮的消息传递要确保隐秘、及时。若有需要,澧棠阁的渠道亦可为你所用。”
“多谢七郎。”白雪霁微笑看向钱七郎。
薛桧之正欲再言,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
其心腹长随薛砚出现在门口,神色凝重地对着他做了个隐秘手势。
薛桧之眉头一蹙,对白雪霁和钱七郎拱手道:“宫中似有急务相召,桧之需即刻入宫。雪儿,万事小心。钱东家,雪儿就劳你多费心了。”
他目光扫过白雪霁,带着未尽之语,随即转身随薛砚快步离去。
****
厅内只剩下白雪霁与钱七郎。
两人刚坐下,一只灰羽信鸽便如箭般穿窗而入,稳稳落在钱七郎伸出的手臂上。
鸽腿上细铜管内的纸条被迅速抽出展开,钱七郎的目光落在纸上,脸色骤然一沉。
白雪霁的心瞬间提起,“可是黎甲那边出了岔子?”
钱七郎摇头,“是佘均鹏。”
他将纸条递给她,“佘云邺未能拦住。佘老将军强闯宫门,痛斥分兵制之弊,言辞激切还以直接上奏辞职。官家震怒,当廷斥其恃功骄横、目无君上。姚相虽极力转圜,亦被迁怒,罚俸思过一月。”
“那佘老将军呢?”
“佘均鹏忤旨,若非众多老臣长跪阶下苦求,恐怕就被廷杖了。万幸的是,北边战事目前还是依仗佘家军,官家也只是先将其禁足府中而已。”
白雪霁捏着纸条,指节微微发白。她想到佘云邺那赤诚如火的性子,对父亲敬若神明,如今父亲受此大辱,还被禁足……
她眼中满是忧虑,“云邺他性子烈,又最敬重佘帅,此刻定是心如油煎。我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钱七郎语气笃定:“放心。我的人一直暗中跟着他,定不会让他做蠢事。必要的时候,会直接把他‘请’回澧棠阁‘冷静’几日。”
“你的人?”白雪霁愕然,随即反应过来,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云邺的?”
钱七郎淡定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瞥了她一眼:“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白雪霁不满地撇嘴:“你有那么多眼线,分几个给我用不行吗?省得我每次都要靠灰鸽帮四处打听,费时费力。”
钱七郎抬手,屈指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若没有我的授意,你以为花解语那滑头肯那么尽心尽力帮你查那些要命的线索?你个小白眼狼,得了便宜还卖乖。”
白雪霁捂着额头,瞪了他一眼,但眼中担忧未减:“那我们该怎么帮云邺?佘帅忠勇为国,世人皆知!圣上这般猜忌,毫无道理!”
钱七郎放下茶盏,神情严肃了几分:“官家喜谄媚,不喜忠直,由来已久。此刻他正在气头上,硬碰非上策。当务之急,是规劝佘帅尽快上一道措辞恭谨的请罪奏疏。官家虽震怒,但并未当场褫夺其职,也未准其辞呈。这里头就有转圜余地。”
他略一沉吟,分析道:“官家此刻,既可顺水推舟准了佘帅的辞呈,彻底收权;亦可退一步,退还其致仕奏折,以示宽宥。关键在于,要让官家相信,佘家军虽为佘帅所创,但其心系国家,忠于朝廷,不会因佘帅一人去留而动摇运转,更非佘家私兵。这需要时间和契机,也需要佘帅自己的态度。”
白雪霁追问:“具体该如何办?”
“眼下官家气头上,风向不明。贸然动作,恐适得其反。不过嘛,被佘均鹏和姚仲这么一激,万延俊的复相诏书,只怕明后日便会出了。”
钱七郎沉稳道,“我们还是先按原计划,明日先出城去见黎甲。待回城后探明朝中风向,再定计策。”
“好,听你的。”白雪霁只得将忧心暂压下去。
****
翌日清晨,天色微蒙,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临州城,朝着城外一处偏僻的田庄行去。
田庄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屋内,借着从破瓦缝隙透入的微光,白雪霁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那个人。
他比记忆中的影像更加苍老、潦草。鬓角花白杂乱,脸上刻满刀削斧凿般的风霜与惊惶,眼神浑浊,透着一股亡命多年积累的疲惫和恐惧。破旧的衣衫裹着干瘦的身体,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像一头受惊的困兽。
“黎甲。”
白雪霁的声音不高,可在空旷的屋里显得异常清晰。黎甲瑟缩了一下,对上白雪霁冰冷的视线,只觉得对方眼中恨意十足。
黎甲浑身一颤,恐惧中又混杂着疑惑,“您……您就是钱东家要见小的的人?”
白雪霁往前一步,日光恰好投在她半边脸上,映得她眸若寒星。
“夏翊将军,你可还记得?”
黎甲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记,记得……”
“当年,夏翊将军待你如何?”
黎甲支支吾吾,“将军,他,他待我是极好的。”
“那你为何要捏造伪证,构陷于他?”白雪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背后是谁指使,回答我!”
钱七郎站在她身后半步,气息沉凝如山,无形压力让黎甲几乎窒息。
黎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对着白雪霁和钱七郎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当年小的猪油蒙了心,盗卖了一些军粮,恰逢上头在追查粮秣亏空之事,崔大人便让我在账目上做些手脚,我本是不肯的,可万相的人许我重利不成,又拿我一家老小的性命相胁。我……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才伪造证词的啊!”
他磕得额头渗血,可白雪霁只觉得可笑,“好一个被逼的。夏将军视你如手足,你却为那点黄白之物,为保你自家性命,就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只你有亲人?你可有曾想过当你们污他清白、构他罪名、累他于死地时,他的亲人又是何等剜心之痛?!”
黎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辩解:“可夏将军他是孤儿啊!朝中那些人,背后都笑他无根浮萍,所以才……”
他话未说完,就见眼前人影一晃。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黎甲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脑袋一偏,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白雪霁收回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心头怒火更甚,“孤儿?无牵无挂?无根浮萍?所以他就活该被你们这些蛀虫构陷至死?”
黎甲被她的气势慑住,捂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女子,“你,你是谁?”
白雪霁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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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甲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电光火石间,一个尘封已久的模糊印象闪过脑海……
江都夏府,夏翊身后总是跟着一个眼神倔强清亮的小姑娘。每每提起她时,沉默寡言的夏将军脸上总是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白雪霁的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是那个叫做‘春棠’的小姑娘?”
白雪霁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极快、难以察觉的波澜,可脸上的冷笑纹丝未动。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对眼前这条蛀虫,承认与否不过是徒增他自以为可以套近乎的妄想罢了。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关于构陷夏将军的一切,还有他死前身体是否异常,给我一字不漏地说出来!若有半分隐瞒,你知道这里的人会怎么做的。”
黎甲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稚嫩面容重叠又截然不同的的脸庞,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他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开始断断续续地供述:“当年军粮被截,是王焕通判奉了万相密令。而那份说淮北大营粮草充裕、无需增补的调令是崔翼大人伪造了夏将军的印信,我只是按他们吩咐,在军械账目上动了手脚,诬陷夏将军倒卖军械。他们许我事成之后升我做副都统制……”
“还有呢?”白雪霁声音更冷,“夏将军死前,身体如何?”
黎甲像是想起什么,眼神有些闪烁:“将军……将军最后那段时间,确实有些不对付。将军力气一向大得惊人,三石弓不在话下。可战前那段时间,拉个一石弓都显得吃力,面色也总是不太好,有时骑马也会突然晃一下。当时只以为他是忧心战事,劳累过度……”
“忧心战事?劳累过度?”白雪霁紧逼上前,“你身为他近身副手,就没怀疑过别的?比如,他是不是被人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黎甲浑身一抖,只应道:“这我倒是没想过。军中一向是自己人。不过……”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那时营里多了不少流民孩子,将军好心收留他们做些杂活,有个叫阿萝的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模样……”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白雪霁,“倒与姑娘小时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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