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泪俱下的“剖白”如同一个信号。立刻又有几位被点名万派官员出列跪倒,个个如丧考妣,抢着认罪。
“是下官等人利欲熏心,见吕惠卿大人权势滔天,为了攀附,才与谢氏勾连!”
“万相数次耳提面命,告诫吾等要清廉自守!是吾等辜负了万相教导,铸成大错!只求速死,不敢牵连贤相!”
朝堂上,万派残余势力诸如程元晦等人也纷纷出言附和。
“万相为国操劳,日理万机,岂能事事亲查?此乃谢璋欺上瞒下。”
“官家,吕惠卿认罪态度明确,其罪责确系个人所为。”
“恳请官家念在万相多年鞠躬尽瘁,从轻发落失察之过!”
一干心腹涕泪横流地证明着首辅大人的清白与无辜受累,一时间,整个大殿竟成了万延俊的功德表彰大会。
万延俊适时地浑身巨震,仿佛第一次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背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倒一地的“罪臣”,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地指向他们:“尔等竟……竟背着老夫……做下这等祸国殃民之事?将老夫置于何地!将官家的信任置于何地!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形佝偻,满脸都是被深深欺骗和辜负的痛楚与愤懑,紧接着面向御座深深叩首,“官家!老臣……老臣识人不明,驭下无方至此,酿成此滔天之祸,愧对君恩,万死难辞!请官家严惩老臣!”
这番声情并茂、以退为进、切割分明的表演,让许多原本义愤填膺的官员都陷入了沉默。毕竟陈礼呈上的证据,都没有直接指向万延俊本人的。
界限,再次诡异地模糊不清。
可如此难得的机会,容派等人岂肯罢休,大理寺周学齐厉声反驳:“谢璋区区工部侍郎,若无人默许纵容,岂敢如此胆大妄为?此乃弃车保帅之计!”
双方再次在御前激烈争执。
宋德真看着下方乱局,目光在“痛心疾首”的万延俊、“咄咄逼人”的陈礼、以及沉默的薛桧之身上扫过。
他心中权衡利弊,已经脏了的棋子可以舍弃,但万延俊暂时还不能彻底倒台。而且以谢璋的罪名足以株连三族,可谢璋之妹谢如兰是吴赫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吴赫手握兵权、战功赫赫,且从未有异心,此事决不能牵连到他。
可现下罪名该怎么定,早朝该如何收场?
宋德真面色阴晴不定。
****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
“官家。”
薛桧之出列了。
“臣以为,刑名贵在确凿。证据当前,吕惠卿、谢璋以及同党贾氏一干人等,自当严惩以正国法。然律法亦有‘罪责自负,不因株连’之要义。吴赫将军镇守边陲,功在社稷,若仅以姻亲之故便行查究,恐伤忠臣之心,寒边关将士之志。至于谢氏女,内眷身处深宅,难与外界勾连,律法亦无追责之理。望官家明断。”
此番话一出,宋德真紧绷的脸色略微缓和。
薛桧之神色肃然,续道:“至于万相……既然陈大人所呈证据中无明确指向,臣认为不宜当下作定论。然近期舆论汹涌,实乃因新法所至。新法本身,丈量土地以明产权,均摊赋税以减民负,其初衷本为富国利民之良策。奈何地方酷吏、中央蛀虫上下其手,终使良策生弊。当前急务,在于整肃蛀吏,万相经验老道,若能痛定思痛,大力铲除贪墨、严明纪纲,以壮士断腕之心清洗浊流,则此番动荡之后,新法或可去弊存利,重焕生机。”
语调平缓,条理清晰,不偏不倚。既没有像容派那样咄咄逼人,欲置万派于死地而后快,也没有替万派粉饰开脱,反而提出了一个看上去更为“稳妥”的方案:让万延俊这个老舵手来修补破船,用他熟悉的手段清除内部的毒瘤。
表面上是给万延俊机会,实则暗示两点:第一,贪腐根源在你的人身上,你必须自己割肉,而且得割得世人看得见;第二,如果割得不彻底或者没效果,那就是你的能力问题了。
宋德真仔细咀嚼着薛桧之的话语,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欣赏。
此子说话做事始终保持着一种“为事不为党”的姿态,又总能在混乱中总能抓住最关键、也最符合自己心意的点。
这般懂进退,知实务的人,如今不多了。
“准卿所奏。”
宋德真缓缓开口,终于下了裁决:“着令都察院严查,谢璋涉案人等,一切按律究办,免株连姻亲。”
他冷厉的目光转向万延俊这位潜邸旧臣:“御下不严,屡生事端。御下不严,屡生事端,即日起,夺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职衔,留观文殿大学士虚职,停参朝政三月,府内闭门思过,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若再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发于汝之门下,绝不姑息!”
这结果,看似重罚,实则依旧保全了万延俊的自由和基本地位。万派残余松了口气,容派陈礼等人则面露不甘。
薛桧之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冷嘲。在官家有意回护下,万老贼的断尾求生还是其到了作用。
只是,官家对他,又还剩多少耐心呢?
****
谢府被抄,贾氏下狱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吴府。
听闻兄长下狱、娘家产业被抄的噩耗,谢如兰如同天塌地陷。她发髻散乱,哭喊着扑倒在匆匆赶回的吴赫脚下。
“老爷,救救哥哥,救救谢家啊!”
吴赫连夜从庐州赶回,疲惫不堪,看着状若疯妇的谢如兰,心中烦恶顿生:“谢璋贪赃枉法罪证确凿,官家不追究吴家已是开恩,你还妄想我去求情?平日你纵容娘家与那帮蛀虫勾连时,可曾想过今天?”
谢如兰抱住吴赫的腿,哭得肝肠寸断:“老爷,您不能不管呀!熙儿,熙儿怎么办?他前程刚开,若有个获罪的舅家,他这辈子就毁了!老爷,您想想熙儿啊……忱儿……忱儿也……”
她语无伦次,慌乱中脱口而出,“你去找钱家,找钱老爷子,他们手眼通天,定能做些什么!”
吴赫脸色铁青,他虽身在前线,但也知此事牵连甚广,背后是滔天党争。谢家和贾家撞在枪口上,神仙难救,可毕竟幼子的前途尚有回旋的余地。
架不住妻子的哭求,吴赫只得硬着头皮带着崔氏来到钱府,求见钱昌。
钱府正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压抑的氛围。
钱昌端坐于太师椅上,看着眼前这个曾辜负自己爱女、如今又带着续弦来求情的女婿吴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痛心。
他冷哼一声:“好个吴大将军。当年是你跪求老夫,求娶喜君,可她是怎么死的?在你那吴府受尽冷落,郁郁而终!你这般对待我的心头肉,如今,谢家婆娘惹下的祸事,你倒有脸来求老夫?”说着,抓起手边茶盏狠狠砸向吴赫。
吴赫没有闪躲,杯盏直直砸来,润湿衣裳,碎瓷四溅。
“外翁息怒!”
恰在此时,厅外传来一个低醇的声音,钱七郎携白雪霁步入厅堂。
谢如兰一见钱七郎,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拉着他哀泣道:“忱儿,我的好儿子,求你看在当年情分上救救你舅舅。还有熙儿……他是你亲弟弟啊,连名字可是你亲自取的,你忍心看他受母族牵连,前程尽毁吗?”
钱七郎缓步上前,亲手将哭得瘫软的谢氏扶起,语气温和:“母亲言重了,熙弟无辜,我自然知晓。这不,谢家的事现在还没牵连到他头上嘛。”
收敛了笑意的声线里,倏然多了几分低沉清冷。言下之意,谢如兰自然听得出来:吴熙是否要被其所累,决定权在他的手里!
谢如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钱七郎俯视着她,似笑非笑,“母亲当年的‘好’,忱儿岂敢忘怀?幼时体弱,缠绵病榻,若母亲日日亲手端来的‘安神汤’,也不知我是否还能活到现在。说起那些汤药的滋味,忱儿现在都还记得呢。”
谢如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钱七郎继续慢悠悠道:“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当年吴府请来的大夫言是先天不足,可自离了吴府,拜入外翁门下,身体竟日渐康健。近来偶然寻得当年吴府厨娘,她临终忏悔,提及当年有人授意她,在我每日进补的汤药中加入一味极寒之物,这东西天长日久,足以令人神智昏聩,四肢麻痹。”
“母亲,那厨娘可是你从谢府带来的,你知道是谁授意的呢?”
低沉的男声,像贴着耳朵灌入,渐渐分明。
谢如兰浑身剧烈颤抖:“你……你血口喷人!”
钱七郎松开手,任由她踉跄后退,唇边噙着冰冷的讽笑:“是不是血口喷人,母亲心中最是清楚。若非当年在落英阁,被一位心善的小丫头偶然撞破那厨娘下药,及时提醒于我……恐怕我吴忱,早已成了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他忍不住笑出声,“说起来,背后之人倒也是阴毒,不取我性命。这不,忱儿长大成儿,得还恩啊。”
****
此时,谢如兰也终于收起装腔的模样,瞪着钱七郎,怒道:“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操作了这一切?是你要害谢家?”
钱七郎目光阴沉,直视她:“母亲,您还未告诉我,你知道是谁授意的嘛?你说,做出这等行径的,配让人称为‘母亲’吗?”
“住口!逆子!竟敢污蔑你继母!”吴赫勃然大怒,上前欲打。
钱七郎猛然站直,脸上再无半分温度:“污蔑?父亲现在倒知护着她了?可这毒妇谋害亲子之时,您又在何处?自十二岁那年起,我便不再姓吴!”
他扬手,一份泛着陈旧的纸张被抖开,正是当年涉事嬷嬷畏罪留下的片语供状。
吴赫的目光扫过那份口供,又落在坐倒在地的谢如兰,最后定格在眼前冰冷如陌路的儿子身上。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初见钱喜君时的容颜,临终郁郁寡欢的眼眸。他吴赫,此生未曾爱过谁,也未曾欠过谁,可每每想起她,内心总会揪着痛。
痛到,他不由远离两人曾经待过的府邸。痛到,他有意忽略她的孩子……巨大的悔恨与无力感攫住了他。
“好……我不配为你吴忱之父。”
他颓然转身,看也不看地上之人,对钱昌深深一揖,声音疲惫:“岳父大人……小婿……治家不严,无颜再留。至于谢氏及谢家之事,就当我从未提过吧。”
言罢,他转身,步履蹒跚而去,可临到门前,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钱七郎,眼神复杂至极。
“你娘……是我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忱……”他顿了顿,自嘲一笑,而后改称道:“钱东家,保重吧。”
“至于你,”吴赫脚步一滞,声音冰冷彻骨:“谢如兰,我不休弃你,却也不会再回来。下月,我便带兵北上。”
绝望哭声在钱府回荡,吴赫离去的决绝背影如同一柄冰冷的剑刺穿谢如兰最后的生机。
钱七郎收回落在门外的视线,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被沉沉的墨色吞没。白雪霁默默地牵起他微凉的手,细微的力道如同暖流,无声地熨平他心中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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