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俊被夺相幽禁,吕惠卿、沈存中、谢璋等党羽下狱,万派势力大损,看似大厦将倾。然而朝野间,对万延俊仅被软禁而非下狱问罪的愤怒并未平息。
市井巷陌,酒肆茶楼,“万家蛀虫”、“老狐狸断尾”的讥讽议论不断,如同地火在沉默的灰烬下奔涌,只待一个出口。
与此同时,薛桧之的身影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内廷禁苑。
宋德真对党争的厌烦与对“干净”、“可控”力量的渴求,在薛桧之身上找到了投射。薛桧之深谙此道,他进言献策,不谈党争,只论实务:如何安抚因方田均税受损的民心,如何整饬因万派倒台而混乱的漕运盐政,如何在不动摇前线军心的前提下调整边防部署……每一项建议都切中要害,摒弃了清流空谈与党争倾轧,处处透着为君分忧的恭谨。
他即将与王家联姻的事,也无形中增加了其在清流士林中的分量。这么一把精准趁手的工具,宋德真用起来越来越顺手。而那份源自乾国经历的猜疑,早在薛桧之滴水不漏的表现下,渐渐被可用、可靠的认知所取代。
宋德真看他的目光,审视渐消,倚重日深。
薛桧之又怎会不知道慎重的官家此刻的处境?他对党争的厌烦已达顶点,对万延俊这枚已失价值却仍惹民怨的弃子心生不耐,更迫切需要一个既能办事、又干净可控的心腹来稳定局面,制衡容派残余。
而自己正精准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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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十年,冬,寒风料峭。
澧棠阁的炭火将空气烘得燥热,薛桧之抬起眼,首先打破了沉默。
“时机已到。”
钱七郎眉梢微挑,并未言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
白雪霁紧绷着脸,静待下文。
薛桧之语速平缓,“官家对万延俊最后一丝容忍,已被其闭门期间仍妄图传递消息、操控朝局的证据彻底焚尽。官家也早已厌烦持续的市井怨声,万延俊于他而言,已是必除之害。然则要除得干净利落,不落人口实,更需一桩足以焚天煮海、涤荡乾坤的大案,以彰显天子圣明,彻底平息暗流汹涌。”
“柴禾是备足了,但这把火要烧向何处,得看官家想在这废墟里种下什么新的秧苗了。”钱七郎目光投向薛桧之,幽深的眼底带着几分了然于心的探究,“平息民怨,重树圣明,这些自不必说。可官家想要的,真的只有这些?”
薛桧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钱东家洞若观火,官家也想借此,将这些年……尤其是上皇时期遗留的一些积弊和隐患,一并清算干净。”
他话语微妙地顿住,没有点明隐患具体指向,但房中人皆心领神会。
有些陈年旧账,只有掀开盖子,才能彻底焚毁痕迹。至于在清扫过程中,有哪些“旧日阴影”需要显露的,那便要看“清扫”的手段了。
钱七郎意味深长地看了薛桧之一眼,官家选了这位新晋参知政事、未来的王门佳婿来挥动这把火钳,就是想看看这个人前温和知礼、一派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是否真的能掌控局面。
同时,也是要将自己彻底摘出来。
这哪里是伸冤?分明是皇帝欲借忠烈冤魂为祭,完成一场彻底的政治清洗与权力重塑。
薛桧之目光转向白雪霁,眼神复杂难言,最终还是化为一种带着的决断:“雪儿,夏将军的英名,是时候重见天日了。这把火,唯有你来点燃,才能烧得最旺。”
白雪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
她当然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为父伸冤那么简单,薛桧之的话和钱七郎的沉默都指向了更深沉的黑暗。但无数梦回时,夏叔惨白的面容、战场上浴血的身影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所求的,只是一个公道!
哪怕,这公道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杀招,她也甘愿做那枚破局的棋子!
她倏然站起,冬日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眼神却亮得惊人,“刀磨了七年,等的就是这一天。管它烧向哪里,只要能烧穿这遮天的黑幕,烧出夏叔的清白,我当然要去做。”
钱七郎看着白雪霁,薄唇微抿,最终还是没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阻止,也阻止不了。他知道她心中那团火。他能做的,就是在暗处为她扫清障碍,确保她这把刀在完成使命时,不会被折断。至于皇帝想得到什么,薛桧之能爬多高,只要不伤及她,他钱七郎也不在乎。
****
初雪骤降,寒潮正无情地席卷临州。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片片细碎的初雪夹杂在呼啸北风中,斜打着紧闭的花窗,留下瞬间即融的湿痕,如同某种预兆。
行人裹紧寒袍步履匆匆,好奇地望向刑部衙门外那两个素白身影。
白雪霁一身粗麻重孝,宽大的孝衣在北风中猎猎作响,衬得她脸庞愈发清冷苍白。乌发仅以一根素麻束带拢在脑后,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纸扎白花,孤零零摇曳。她身边,陈婶紧紧握着她的手臂,干枯的眼窝深陷,如同一截老树桩。
呜咽的风声掠过屋檐和光秃秃的枝桠,发出低吼般的哨音。
白雪霁一步,一步踏上刑部衙门那被冻得硬实的冰冷石阶。她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握住那浸透了无数绝望与不甘的乌沉鼓槌。
“咚——!”
第一槌砸下,沉闷的巨响瞬间撕裂了整个临州城的死寂。
“咚——!!”
第二槌砸下,檐角碎雪簌簌抖落,围观百姓纷纷脚步停下。
“咚——!!!”
第三槌砸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巨大的音浪穿透呼啸的风,咆哮着轰向紧闭的朱红大门,直直轰向宫城深处。
咿呀——
沉重的朱门在差役惊惶的目光中被艰难推开一道缝隙,刑部主事踉跄而出,“何人击鼓!所告何状?”
白雪霁缓缓转身。
刑部主事眼睛瞪大,他自然认得面前这位白娘子。
清亮的眸子在素白之中亮得惊人,白雪霁无视近前的官员,目光似淬火,穿透人群,直刺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宫闱方向。
“民女白雪霁——今日击鼓,为父鸣冤!状告奸佞构陷忠良,致使夏将军含恨九泉,英名蒙尘!”
清越的女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夏翊?传说的柱石战神?”
“不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吗?”
“对啊,听说是在江北血战殉国的,佘家军冒险将尸首带回了,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听人说那夏将军身前贪污,死后被下属揭发,原先的功勋都被收回,还被抄家了。”
“啊,可夏将军不是没结亲吗,何来的女儿?”
“我堂弟当年是装尸,瞧过夏翊的尸体,蹊跷得很。”
在如潮的议论声中,白雪霁稳稳高举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夏将军死守孤城四十日,粮草断绝,援军被阻,以血磨刀,为国流尽最后一滴热血,何来叛国?何来贪污?此皆万贼!为剪除异己,私截前线军报,断我忠勇将士粮草命脉,更伪造调兵文书,颠倒黑白,构陷忠良!证据在此,叩请天阙圣裁!”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如同沸水般炸开。
又是万延俊!
积压的民怨、对万派仅被软禁的不满、对忠良的天然同情,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万贼!”
“杀了他!”
“为夏将军报仇!”
怒吼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整条长街。
****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刺入宫闱。
紫宸殿,龙涎香萦绕,地龙将烧得室内暖意融融。
荣安郡主一身华贵的银狐裘衣,正亲自执玉壶为闭目养神的宋德真添茶,姿态恭谨。
当宫门统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扑倒禀报时,宋璇玑执壶的手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了金丝楠木小几上,留下几点深色印痕。
宋德真倏然睁开眼,目光扫过宋璇玑瞬间的失态,再落在那几点水渍上。
“万延俊?呵,朕刚刚‘请’他归家静思己过,竟还有这等血海深仇等着他?倒是让朕意外。那击鼓者何人?证据何物?”他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温度。
“是……是一个自称夏家遗孤的女子!名唤白雪霁!她手捧一个大包裹,声称……伪证笔迹、粮道证人血书、账册副本俱在!”统领的声音微微颤抖。
“呵……”宋德真发出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讥讽的轻笑,目光缓缓转向一直垂首侍立在侧的薛桧之,“薛卿,此案你如何看?”
薛桧之垂眸,姿态恭谨:“官家,此案所告乃当朝曾执牛耳者与前朝边镇重将之死。不审,无以堵天下汹汹之口;不公审,无以明忠奸正视听。然……”
他稍作停顿,语气变得极其凝重,“此案年代久远,牵扯军务机密甚广,盘根错节。若审得不清,非但不能平息民愤,恐怕还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臣以为,此案当重审,且必须审出能一锤定音的真相,以安社稷,定民心!”
“那便审个彻底。传旨,将一干人等即刻提至御前亲审。”
通往紫宸殿的宫道,积雪早已被扫开,露出冰冷的石板。寒风卷起白雪霁的衣袂,可她步履依旧沉稳,眼神清亮。
临行前,钱七郎的嘱咐犹在耳畔。
“宫门之内,诡谲更胜战场。我若同去,便是将澧棠阁、灰鸽帮、白氏商号,连同你我的退路,一并押上赌桌。一旦有变,便是满盘皆输,再无人能在宫外斡旋。”
他将手轻轻覆在白雪霁的肩膀上,“雪儿,我已和薛桧之合计好了,如有差池,我也定能让你全身而退。你就放心,做你想做的。”
“嗯。”
远处宫道上,荣安郡主宋璇玑望着白雪霁挺直的背影,指尖在暖炉上收紧。
寒风拂动她银狐裘的毛领,那双平素雍容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滚着暗沉沉的惊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
她确实没想到,白雪霁还有这样的一重身份。
“夏翊……白雪霁……”她心中默念,封尘的记忆被骤然撕开一道口子。
那段她亲手参与铸就的秘密,皇兄,他究竟想撕开到哪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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