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搅得人心头添了几分燥意。
白雪霁望着澧棠阁旧档那些蛛网般的册子,心头疑虑沉甸甸的,冰镇的果子入嘴,也未能将暑热消散分毫。
“九阍……”她轻叩着桌案,目光越过庭院葱茏的绿意,投向更高远却也更晦暗的所在。
钱七郎推门进来时,带起一丝凉风。
“还在琢磨那些陈年烂账?”他自然地走到她身侧,目光在白雪霁微蹙的眉间一顿。
白雪霁抬眼看他:“总觉得背后有只更大的手……”
“雪儿,这事后面再议。”他握着白雪霁的手,声音沉了下去,“明日,我得走了。”
白雪霁心头一紧,坐直了身体:“走?去哪?”
“三佛齐那边,出了点麻烦。老霍说,土司勾结贪官,借口清剿海盗,扣了我们四条大船和一批要紧的货,几个老伙计也被下了大牢。这事,我得亲自去一趟。”
“那我们的……”白雪霁咽下了‘婚期’二字,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你要去多久?”
钱七郎眼中满是歉意与不舍,将她揽得更紧:“快则两三月,快则三月,慢……恐需半年。雪儿,对不起,事发突然,我们的婚期可能得往后延,定在明年二月,可好?”
白雪霁努力让声音平稳:“商路要紧,我等你回来。你务必当心,万事以周全为首。”
“委屈你了。海路万里,音讯难通,临州这边,你和祖父要多费心了。”钱七郎低头,额头抵着她的,“等我回来,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白雪霁摇头,反手紧紧回抱他:“说什么委屈。家里有我,一切我都晓得应付的。你在外,才要小心呢,秋日风浪大,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钱七郎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是夜,钱七郎并未回钱府,而是留在了白宅。
晚风穿廊带来细碎的虫鸣。
两人依偎在竹榻上,钱七郎将白雪霁整个人拢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
寂静中,唯有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带着离别前夜的缠绵与不安。不知过了多久,钱七郎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雪儿。”
白雪霁抬起头,对上他深邃得如同夜海的眼眸。此时,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翼旁那颗小小的痣在清辉下,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之美。
“我的雪儿,自然是最能干的。不过,此去万里波涛,音信难通。万一,临州这边真出了你我兜不住的天大祸事,而我鞭长莫及……”
他变戏法似的,一枚温润的青玉指环滑入白雪霁掌心。指环样式古朴,戒面内圈刻着一个形似鸟喙环绕一枚星辰的徽记。
“你便拿着它,去城外西郊十里。慈云庵后山脚下,找一处叫竹溪草堂的地方。给守门人看这个,说要见‘三郎’。”
“三郎是谁?”
“莫问,记住地方和信物就好。届时定会有人帮你的。”钱七郎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鬓角,带着无限眷恋:“乖乖等我回来娶你。”
他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
白雪霁的八卦之魂被吊起,却又不能被满足,气得用力捏了捏对方的脸。直到钱七郎疼得嗷嗷叫,她才松开,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捏紧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指环。
****
翌日天刚蒙蒙亮,钱七郎的车马便悄然驶离了临州城。
白雪霁站在城门楼上,晨风微凉。车队渐行渐远,她注意到钱七郎身边除了惯常的护卫,还有一道素净的身影——白芷。
白芷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衣裙,清冷得像一株玉兰。她正低声与钱七郎说着什么,递过一个药囊。钱七郎微微颔首,神色间是少见的温和和信赖。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漫上白雪霁的心头。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钱七郎远行在外,白芷随侍在侧,煎药问诊,甚至……更亲近的画面。
她猛地甩甩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白芷医术高明,钱七郎的身子向来是她调理的,上次重伤也多亏她细心照料。
带她去,理所应当。
可是钱七郎那般龙章凤姿,白芷她是否也……小小的酸意,却像藤蔓一样止不住地缠绕上来,让她烦躁不已。
几日后晚,钱昌老爷子来白宅商议些商号事务。
老爷子何等精明,一眼就瞧出白雪霁眉宇间那点藏不住的别扭。他捋着胡须,屏退左右,在庭院的老杏树下坐下。
“丫头,可是在担心忱哥儿?还是……心里头有点小疙瘩,因为白芷那丫头跟着去了?”钱昌笑眯眯地开口,语气慈和。
白雪霁被点破心事,脸上微热,有些窘迫:“我……”
钱昌摆摆手,叹了口气:“忱哥儿带白芷去,是正理。说起来,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
他目光悠远,缓缓道出了白芷的过往。
白芷原出身于河北的名医世家,边境战乱,十三岁的少女亲眼目睹父母惨死贼人刀下,自己亦遭凌辱。逃荒路上,又几经磨难,幸得一善良郎中所救,结为夫妻,过了段安稳日子,医术也愈发精进。可好景不长,那郎君上山采药时失足,她也再次成了孤身一人。最可恨的是,当地几个泼皮,趁她孤寡无依,竟深夜破门而入,她再次遭受欺辱。
几番挣扎在生死边缘,白芷对人世几乎绝望,欲投河自尽。恰逢当时正离开吴家的钱七郎路过,彼时钱七郎正好病中发作,白芷救了他。而钱七郎,也将劝服了欲轻生的白芷,将她带回了钱家。
“忱儿将其带回临州,才知她外祖父正是我府上的老大夫,祖孙相依,白芷重拾医术,也慢慢找回了些生气。可不过一年,老先生也溘然长逝。从此,她便只着素衣,既是祭奠所有逝去的亲人,也是断了所有绮念,将自己活成了医书里一根枯瘦的药草。”
钱昌坦诚道,“我怜惜她身世飘零,也感念她医术精湛,也曾想过,若忱哥儿与她有请,也可成全了一段姻缘。可忱哥儿只道敬她如长姐、如医者,并无他念。我便又旁敲侧击问了白芷。她倒是坦然,承认对忱哥儿有过倾慕之心,但她说……”
钱昌眼中露出难得的动容,“她说,敬慕如明月,映照过寒潭便已是幸事。比起嫁作谁家妇,她更愿做活人命的医者。从前随船,除了照料忱儿,也为见识海外异域的医道药材。她想着,待忱哥儿身子彻底康健,她便想离开临州,四处行医看看这天下。”
说到此处,钱昌突然笑了一下,“她还说,走之前定会找澧棠阁要几个可靠的人,做自己的护卫,让我们别担心。忱哥儿也是答应的了。”
钱昌看着白雪霁,语重心长:“白芷与忱哥儿之间,是生死相托的情谊,是医者与病家的信赖。他们两个,谁也不可能、也不会逾矩。丫头,忱儿心思只在你身上,你大可放心。”
白雪霁听着,心头的酸涩早已化为深深的震撼和敬佩。她想起白芷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原来底下藏着如此惊涛骇浪的过往。自己那点小心思,在这样坚韧而通透的灵魂面前,显得如此狭隘。
芥蒂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意。
白雪霁释然道,“爷爷,我明白了。白芷姐姐高风亮节,我不会再想岔了。”
钱昌欣慰地点点头。
****
建元十一年夏末,北境烽烟骤起。
大乾国挥师猛攻,势若雷霆。虽然老帅佘钧鹏已复职坐镇,但朝中党争余波未平,后勤粮秣军械调度严重滞后,佘家军陷入苦战,前线粮草告罄,箭矢短缺,防线摇摇欲坠。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
宋德真面色铁青。户部哭穷,兵部推诿,效率低下的官僚体系面对前线告急显得束手无策。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财力雄厚的钱氏。
“陛下,钱氏富甲天下,海贸通达,或可暂解燃眉之急!如今钱东家虽远在海外,但其未婚妻宜宁乡君白雪霁,与钱老爷子共掌钱氏商事,或可……”
听到白雪霁的名字,薛桧之微微皱眉:此时不宜由他人插手,可也不便由自己直接介入。
他微微侧首,递了个眼神。
户部张昭立刻心领神会,出列奏道:“官家,臣愿领此责,与宜宁乡君共商筹措军需之法!”
“准。”
宋德真一语既出,朝会上无人再反驳。
***
当朝臣带着御旨和薛桧之的密信,急如星火地赶到钱府时,白雪霁正与钱昌商议心素馆新季茶叶的采买。
前线告急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牵动着佘云邺和数万将士的生死。
屏退周边人,两人走进偏厅,钱昌沉声道:“军国大事,虽说责无旁贷。但钱氏家底也不能任朝廷调取。”他望着白雪霁,“丫头,你想怎么做?”
白雪霁听着前线惨状,眼前瞬间闪过当年滁州边寨的烽火、战场上倒下的尸体、永远冲在自己前面的佘云邺,还有当年因粮草之困陷入绝境的夏翊。
袍泽之情,夏叔遗志,家国大义,这些东西压倒了顾虑。
当然还有薛桧之的加成。她捏着张侍郎递来的密信,上面除了隐晦表达支持的言辞外,最重要的是确认了前线真正急需的物资种类和大致可通行的隐秘通道。
她脑海中思绪飞转,一个结合白氏与钱氏之力、绕开臃肿朝廷体系、直通前线的方案迅速成形。
“爷爷,”白雪霁看向钱昌,眼神坚定,“佘家军不能垮,北境防线不能破。”
钱昌老爷子捻须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老夫这把老骨头,也豁出去陪你疯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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