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阴暗潮湿。
出乎意料的是,白雪霁并未受到苛待。单独的囚室还算干净,饮食也无人克扣。白雪霁知道,这定是薛桧之打过招呼。
他果然很快就来了,隔着牢门的栅栏,他眼神复杂难辨,有愤怒,有失望,更有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雪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白雪霁抬眼看他,目光清澈:“桧之,你心里清楚,那和议条款是真是假?割地、称臣、岁贡,哪一条冤枉了朝廷?稚子报不过是将真相公之于众。百姓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薛桧之握紧栅栏,厉声道:“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民变,兵变,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
白雪霁毫不退缩,“朝廷动荡,非因稚子报,乃因朝廷失德。将士的血,遗民的泪,难道就该被一句大局为重轻轻抹去?”
薛桧之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颓然松开手,低声道:“在狱中安心待几日,等风头过去,我想办法救你出去。”随后,转身离去。
白雪霁垂下了眼睫。
接下来的日子,薛桧之动用了所有力量周旋。他亲自面圣,力陈白雪霁“虽行事鲁莽,但本意非恶”,甚至暗示稚子报的失控背后或有他人挑唆。四月,宋德真最终松口,但稚子报被永久查封。
又过了十数日,或许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或许是为了试探各方反应,皇帝宋德真决定在宫中设宴,宴请宗室重臣,并特意下旨释放了白雪霁。
诏狱大门开启,白雪霁走出阴暗,午后刺目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东家!”
“白娘子!”
“姑娘!”
关兮容第一个冲了上来,眼圈红红地扶住她。青栀默默递上一个暖手炉,李五站在稍远处,眼神里满是关切。满娘带着几个稚女社年纪稍长的女孩,也焦急地等在一旁,见她出来,纷纷松了口气。
更让白雪霁意外的是,不远处竟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百姓。他们中有受过稚女社恩惠的妇人,有常看《稚子报》的读书人,也有只是敬佩她敢说真话的普通市民。他们沉默地围站在那里,目光中有担忧,有敬意,还有无声的支持。
青栀低声道:“你入狱这几日,灰鸽帮把消息散了出去。说你因在稚子报上说了真话,揭露了朝廷的短处,才被捉起来的。不少人都念着您稚女社收留娃娃、教人识字的好处,也念着您不畏强权、追求公道的胆量,就自发过来了....”
白雪霁心中了然,这定是花解语和李五的手笔。用舆论反将一军,让官府不敢在狱中对她做得太过分,也为她此刻的出狱造势。
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面孔,心中涌起一丝暖流。
“回去吧。”她轻声道,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然而,才踏出诏狱没几步,宫里的小黄门便赶了过来,尖着嗓子宣旨:官家今夜设宴,请县主即刻入宫。
旨意来得又快又急,必是一场鸿门宴无疑。
白雪霁深吸一口气,对众人吩咐了几句,便挺直了脊梁,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
夜幕下,宫灯璀璨,丝竹悠扬。紫宸殿内,盛宴已开。宋德真高踞御座,面色看似平和,宗室勋贵、文武重臣依序而坐,衣冠楚楚,言笑晏晏,眼神却各自闪烁,带着警惕与试探。
白雪霁的到来,瞬间吸引了众多目光。她身上还是那件入狱时穿的青梅色襦裙、褶皱明显,虽发髻重新梳理过,不见太多狼狈,在满殿华服珠翠下显得格格不入。这显然是宋德真有意为之的羞辱。一道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轻蔑、有同情,还有审视与算计。
薛桧之坐在离御座不远的位置,看到她这身打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白雪霁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向自己的席位。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始终追随着她,她也知道是谁的。
宋德真扫了一眼白雪霁,并未多言,只示意开宴。
酒过三巡,气氛依旧沉闷。终于,一个新近得势的礼部侍郎,端着酒杯起身,满脸堆笑:“官家圣明,薛相辛劳,《建元和议》虽有小损,然换得北境安宁,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话音未落,一位耿直的御史大夫猛地拍案而起,怒斥道:“无耻之尤!割地赔款,俯首称臣,竟被你说成丰功伟绩!戊边士兵上万忠魂白骨未寒、北地百姓流离失所,这太平、这太平、这太平,是用他们的血泪换的!"
说到激动之处,老御史忍不住红了眼眶。旁人也纷纷被他的情绪感染,低下了头颅。
那位起身歌功颂德的礼部侍郎,脸上谄媚的笑容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万分。拍案而起的老御史,胸膛剧烈起伏,悲愤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御座之上,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拉住衣袖,低声劝阻。
满殿寂静。所有目光都悄悄投向上首的宋德真。
宋德真稳稳地端着酒杯的手,脸上甚至看不出丝毫怒意。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淡然地掠过那位老御史,声音平和:“爱卿醉了。北境安宁,关乎国本,岂是儿戏?和议条款,乃朕与宰相及众卿反复权衡而定,自有其不得已之处。个中艰辛,非外人所能道也。”
他没有斥责,没有辩解,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对方的愤怒定性为醉酒失仪,并将决策归为集体的、不得已的艰辛。
那老御史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还想再争,却被身旁几位清流官员用眼神死死按住。他们深知,此刻再多的言语,在帝王冰冷的意志面前,都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只会招致更残酷的清算。
杀机一闪而逝。
薛桧之适时起身,举杯面向众人,语气温润:“官家圣明。和议虽暂有损益,然确为当前保全社稷、安定民生之良策。诸位同僚,当体谅圣心,共度时艰。今日宫宴,莫谈国事,莫负良辰。下官提议,共饮此杯,愿我大宣国泰民安。”
他一番话,既呼应了皇帝,又试图缓和气氛,将话题引开。官员们如蒙大赦般举起酒杯,附和声此起彼伏。
白雪霁冷眼旁观,心中冷笑。宋德真的平静之下,怕是早已怒火滔天。薛桧之的圆场,更显此地无银三百两。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被斜对面的人所吸引。
允郡王宋德允也在?
他亦举着杯,面带得体的微笑,可就与白雪霁目光接触的刹那,他极快地眨了一下左眼,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与身旁人低声谈笑。
白雪霁心头猛地一跳。宋德允在告诉她,这夜宴恐怕还有下文。
****
一名负责给御座旁一位宗室老王爷斟酒的小宦官,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地上滑腻,脚下一个踉跄,哎呀一声惊叫,手中捧着的酒壶猛地脱手,朝着御座方向飞了过去。
“护驾!!”
惊呼声、杯盘碎裂声同时炸响。侍卫反应极快,刀光一闪,酒壶被刀背精准击飞,砸在地上,碎片和酒液四溅。同一时间,宋德真身旁的另一个黑衣侍卫三步并两步向前。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发出,瘫软在地的小宦官,便被乱刀砍杀在地,鲜血喷溅,染红了金砖。
他,甚至从未企图靠近过御座。
宋德真在侍卫的护卫下,身体微微后仰,避开了飞溅的血污。别说连衣角了、就连御座前的金阶都未被溅到。他的面色依旧平静,可白雪霁留意到他握着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深处是暴戾。
“拖下去!”薛桧之厉声喝道,同时吩咐清理现场。宫人战战兢兢地上前,迅速将小宦官的尸体和破碎的酒壶清理干净。
不消片刻,场地恢复如初,仿佛方才的惊悚一幕从未发生。可宴会上凝滞的空气和众人苍白的脸色,告诉白雪霁,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
宋德真松开握着扶手的手,目光扫过下首众臣,最后落到那位吓得魂不附体的宗室老王爷,温和道,“皇叔受惊了。此等毛手毛脚的奴才,死不足惜。来人,给皇叔换上新酒。”
他的语气越是平和,殿内众人心中越是凛然。谁都明白,那小宦官罪不至死,甚至可能真是意外。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人来承担皇帝的怒火,来震慑所有心怀异动之人。
或许,不少的人还会庆幸,死的只是一个低贱的小宦官。
宴会的气氛彻底跌至冰点。众人默默饮酒,食不知味,再无人敢轻易开口。白雪霁下意识地看向斜对面的宋德允,只见他依旧从容地小口啜着酒,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宴会就在这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氛围中草草结束。众人如蒙大赦般起身告退,脚步匆匆,恨不得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白雪霁也随着人流默默退出,混乱中,她似乎听到两位老臣在低声叹息:
“唉,多事之秋啊……”
“是啊,宫禁森严之地,竟出此等事……怕不是……”
“慎言!慎言!回府再说!”
次日,白雪霁得知,宴会上的当值宫人,那夜,死了大半。与此同时,另一场无声的清洗也悄然展开。
****
相府书房,薛桧之面前摊开着一份长长的名单。
名单上,当夜宫宴中老御史相关的人物首当其冲;其次是与宋璇玑案有牵连但尚未彻底清算的官员,也有一些与澧棠阁、钱氏有商业往来的人。总之,无论有无切实证据,只要被九阍判定为“不安定”,都名列其中。
经夜宴一事,宋德真彻底成了惊弓之鸟。
从霍老的密信中,得知名单中也有与宋德允往来甚密之人,白雪霁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去找薛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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