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折子戏与别样的情节相似，人物不同。毕竟俗话早早道破，这四九城的太阳底下找不出新鲜事儿。
彼时正是民国十九年五月初四，隔天恰巧端午，西洋留过学的年青人不看这些，过了晌午就前前后后聚集到平馀街23号——舞厅，左小姐开的。
左家传统跑商，左小姐父亲是家里行二，不同大哥争，另开枝散叶，做起新兴的银行路子，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左小姐散漫，也没有父亲鼓动票号钱庄入股的嘴皮子，她做生意都先紧着自己的喜好来，先起了一家首饰店，起名呵手阁，专柜专卖太太小姐喜欢的胭脂水粉项链镯子乃至钻石戒指，一半舶来品一半本土产，洋中结合，不偏不倚，生意做得倒也有模有样。左小姐再接再厉，低价收购了一家破产户急出的小洋楼，一层做小型舞厅，二层休息室，每天午后开始营业，一直到深夜才人影索索散去。左小姐漂亮有钱，又对朋友大方，年轻男女捧场，都爱来玩乐。父女俩齐心协力，把上海时尚的风气往北平引。
范有笙还在法国留学时候，就出了一笔钱投左小姐的事业，算作股东，如今回国，冯思忆一天三个电话约范有笙见面，二人就约在了舞厅。
平馀街一如往常热闹，祝斜白下了课背包往家走。他没住校，单独在平馀街租了一间房。那家家里男孩南下女孩出嫁，只有两个老人六十多岁守着一个大院子。祝斜白开始写稿之后手头有了几个钱，四处看房正相中这一间。不仅离学校近，这里巷子还深，外面的糟杂声响传不进来，最重要的租金，老人心善看他一个人蜗居北平，并不贵，甚至要比外头行价便宜一点。祝斜白在路边打包了一份凉粉预备当晚饭。
早就听冯思忆说左家小姐在这条街开一家舞厅，不过祝斜白对西洋东西并不尽兴，并没去玩过。老人家在街西第一个胡同就拐，祝斜白在胡同口站定，想着冯思忆的描述往东看去，还真能影影绰绰看到橙红外墙的一角，他正想得出神，身后车声过。
一辆打着俩黑灯笼的汽车刚拐过弯慢悠悠钻进平馀街，嗡鸣的汽笛声拉响，打断祝斜白的思路。他正在写的故事主人公就是一位住公馆的小姐。
祝斜白不恼，思绪打了个转看停自己面前那半新不老款式的洋货，后排坐的，当是这家的少爷。
放下窗户，里面人顶了米白棕方格软呢帽，戴双黑框圆眼镜，笑眯眯看着祝斜白，却是冯思忆。
“我的大作家，怎么在这晃荡呢，真巧，一块去玩吗？”
冯思忆是祝斜白平日登小说的编辑，也是那家报馆二老板。祝斜白心道原来是这位财神爷前的小菩萨，往前走两步，也笑：“我刚下课，您要去左小姐那边吗？”从这过。
“是啦是啦，有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可是一尊大佛，让我三请四请，这不终于答应约在舞厅。”冯思忆埋怨道。
不知道是什么正经朋友，祝斜白没兴趣，再者手里的凉粉正诱人谁还管那么多。
祝斜白敲敲车窗，侧身示意身后胡同：“我住这呢冯编，赶着回家啦。明儿去报馆交稿，你们玩得开心。”
“好嘞小祝，明儿我正好在。”冯思忆也敲敲车窗，挥手拜拜。
胡同像蛇，不直，往前走总觉得到头了往左右看还有路，互相遮映着。祝斜白拐了一会，可算逼近那熟悉的门房，前还有俩老人坐门口一截簸箕粗的断木上，正聊着。
许是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个老奶奶转过头来看是祝斜白，满亲切开口：“小祝回来啦。”
这家人姓骆，骆奶奶和对门齐太太是朋友，人老没事，平时就爱凑一块晒太阳，看红白喜之大事、聊街坊八卦之小事。
小祝点点头，互相寒暄一番跨进门槛。
祝斜白到厨房拿自己平时用的碗装凉粉。凉粉晶莹，胡萝卜丝甜脆，加了麻酱、醋、蒜水和一点香油，酸凉清爽，还放了一丝辣椒，汤底就冒出来红润。祝斜白很喜欢吃这个，凉粉取材省事，在河北老家时常有沿村叫卖的，哥哥知道他贪这一口，每每后半晌加餐，没想到离家几百里地的北平也有，只是这边多了一味儿麻酱。
祝斜白与骆家虽然住在一起，但是不一起吃饭，平时也不多打扰，似邻居。他去刷碗时看到锅灶上盘里盛着四角粽子，另一个盛着饼，看不出什么馅。这时候骆奶奶也说话回来了，她不让祝斜白叫她老太太，说这个称呼折寿，祝斜白就按照家里的习惯叫奶奶。
骆奶奶晓见了他，笑蔼蔼道：“明儿五月当五，小祝，这都是留给你的。粽子是我包的，又从街上后生那买了玫瑰饼，算是应季，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节日啊，不能不过。”
骆奶奶拿了一块玫瑰饼递给他，祝斜白接过，外边酥皮，小心咬一口，红心馅儿，比枣泥更艳，玫瑰花味腻了一屋，有点太甜，应该另外加了糖。
祝斜白跟骆奶奶在厨房说会儿话，慢慢吃完玫瑰饼，一手托一个盘子，得以回屋写稿。
骆家没通电，夜里点煤油灯，这时候接近下午五点，天还不黑，他摊出纸看这几天写的故事。
麦小姐得了刘三少爷的钱包，坐人力车到照相馆拍相片。
麦小姐穿黑色绸面旗袍，套一件藕色风衣，盘花朵一样的髻，没戴帽子，只斜插一支梅红钗子。
麦小姐告诉掌柜这张自己留的，务必拍好看一些。她有一个相片集，里头全是穿各种名贵衣物的麦小姐。她把衣物装进相册，好像时时刻刻怕弄丢了，存个备用。
麦小姐脱下风衣坐在相机前，绸面旗袍贴身，花纹在膝盖靠上开衩处钻了进去。
玫瑰饼的甜腻后劲上来，用香片茶压压发苦的甜，祝斜白想尚且年轻不知明日种种的麦小姐。故事已写完，只需再誊抄一遍。祝斜白用食指推开笔帽，自来水笔帽在桌上悠悠地转，唱片也在不倦地转。
左小姐爱美，追逐美，挥洒美，整个舞厅大厅金碧辉煌。原户主的硬件装潢大致没动，只把玻璃换了翠绿和橙黄，厅里多悬了两个吊灯，俨然是一个大舞池。
舞厅生意做得有门道，大桌上白天摆茶具，夜里换酒。
今天左小姐坐庄，冯思忆打过招呼便到二楼包房等老友。
隔了半个钟头，范有笙礼貌敲门，冯思忆吐出嘴里的松子皮嚷嚷：“你从哪学的一套一套的，等老半天啦。”
范有笙颔首，把西装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整整衣袖向这边走来：“好久不见，小冯先生。”
小冯先生佯装拍胸脯：“哎呦，可吓死我了。”
冯思忆拽着范有笙坐下，说：“刚上来时候看了吧，没投资错吧有笙，左曼可会搞这些了。”接着又不等范有笙说话续下去，“哎这几年你在国外，还当你看法国看对眼了定居了，你不想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还不想想我吗，还有左曼，左曼她哥，我们交情多好啊。我可是日想夜想啊，天天数着花瓣盼你回来。”
范有笙听冯思忆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自己一句也插不上，给逗笑了：“我看你一个人惯会自娱自乐。”
桌上摆着蛋糕，范有笙插了一块，巧克力味很浓，有点发苦，他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顿觉还没看冯思忆的单口相声来得有趣味。
左曼推门进来，正看到冯思忆很夸张地比划，嘴里还念叨着：“那衣服衩，到这！都快到大腿根了！”
左曼瞟他一眼，冯思忆立马噤了声。左曼抚平衣褶坐下，视线转到范有笙身上。出国那年范有笙才十九岁多点，四五年过去，不知是记忆模糊了还是异国水土养人，范有笙眉目清晰面庞线条也紧致冷刻许多，愣头青的样子褪去七八，左曼啧啧称奇看了老半晌。
倒是范有笙先开了口：“您变了不少，左小姐。”这调侃的称谓带着亲昵熟悉的味道。左曼听到这笑了，两人想到一处去了，左曼问他这些年在法国怎么样。
范有笙指节微曲无声敲桌子，一句话带过：“走时候他们给找好了学校，我换专业读了经济，又认识两个朋友赚些钱，赚够了，便回国了。”
冯思忆瞪大眼睛，要被他装到了，深切感到这几年只有自己原地踏步还是小孩子，两个好友都变成可怕的大人了。他年纪最小，范有笙出国时候也才十六岁，如今做编辑是靠资金入股，也是家里支持，没吃什么苦。
“这次回来还有再走的打算吗？往后又有什么打算？”左曼一边说，一边去叉巧克力蛋糕，显然这很符合她的口味。
“可别提未来，”范有笙道，“我现在无事一身轻，正好闲两天吧。至于法国，肯定是不回，那边事情都处理干净了。”
左曼不放过他：“回家还是？”
“双梧桐路十七号，我现在的住址，欢迎做客。”
“这房子还是我找的，自己住好，别再那些人有瓜葛了，我对你那一大家子真是敬谢不敏。”冯思忆想到范家老爷和他那几个在北平商界杀得不可开交的儿女就心里发怵。
左曼看他一眼。
冯思忆“啊”一声才意识到一时口快说错话了，连忙看向范有笙。可范有笙那表情显然认为他说得很对，回答他的话，“房子不错。”
“现在这国家之间形势变来变去的，待在熟悉的地方也好。”左曼接道，揿铃叫人拿舞厅账本给一号股东范有笙看。冯思忆探头，看到二楼一间房一晚的价格，瞪大了眼睛。“好家伙，左曼你抢钱啊，吃个茶点喝两杯酒一个小屋这么贵呢，又看不见楼下跳舞。”
“是啊小弟弟，这里好处多着呢。另外。这间房记你账上小冯先生。”
“什么！自己人也收费！”
……
包下一间房，只要不违法，做什么都凭主愿，因为私密性极好，倒成了谈生意的好地方。几个朋友没那么严肃，叫服务生撤了茶点，又在楼下叫了一个人凑齐来搓麻将。
这人叫杨岳知，杨家是开汽车行的，杨岳知现在也被家里安排在行里打点，人活气，只是汽车行里大哥一人说了算，杨岳知烦，五天有四天不去上班。四人麻将搓八圈，近十一点，各自散了。
北平的月比异国清亮，大概是工业污染还没大范围蔓延开。范有笙拢紧衣服，钻进汽车里。少男少女也不多了，路面上冷清，月亮地下白涔涔一片，时有虫声。司机叫阿桂，是在范有笙回国前写信给冯思忆让他操办，连着房子汽车一起打包过来的。
范有笙虚靠椅背，冲外面模糊不明朗的青砖墙发楞，一会对阿桂说：“把我放到前面街口，你开车先走吧。”
公馆离平馀街只有两个街道远，阿桂透过镜子看他，点头说好。
很久不在北平街道上走，之前在巴黎有段时间倒是经常在河边看夜景，两个城市哪里都不同。五月初的北平并不冷，晌午时间已经热得发紧了，现在风吹着只是舒爽。范有笙到平馀街尽头，路西是个黑黢黢的巷子，巷口这里安了一个昏黄的路灯，公家电，彻夜不熄。范有笙背靠巷子看路灯下晕乎乎打转的小虫子们，看了那么一会，点着一根烟蹲下来。
零碎星子明了又暗，不晓过了多长的时钟，虫子都歇息了，他才捻灭烟头往家走去。
全文存稿，20万字左右，新人初来乍到，多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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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麦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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