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斜白睡了个好觉，伸懒腰推门出去就看到门梁旁楔的钉子上挂着一串艾草，之后才闻到艾草独特的草木香，是端午的味道。
骆奶奶正坐在堂屋门檐下，搓麻绳编草辫子。骆奶奶还是池姑娘的时候，搓麻绳是他们家传手艺，还会糊灯笼，她跟长辈卖麻绳灯笼时认识的小骆爷爷，那时候小骆爷爷家里做吃食，一个相中了玩一个相中了吃，二人少年心性一拍即合，家里相看了也很合衬，池姑娘就在良辰吉日过门，这一过去四十多年了。骆爷爷不再摆摊，骆奶奶也只把编辫子当做打发时间，家里乃至邻居的一应板凳挎篓都出自骆奶奶的手艺。
祝斜白知道门口是骆奶奶挂的，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问：“奶奶，这是在编什么？”
“你爷爷上次打麻将搬出去的马扎不是丢了，三天两头丢东西，都跟不上他丢的次数。”
骆奶奶吐槽完骆爷爷，放下草辫子，从怀里摸索一会掏出一根五彩绳子放到祝斜白手上：“不晓得你们那边的习惯，我们这边这个不能少。锅里有热的粽子，去吃两个。”
绳子不多精致，但很利索，祝斜白解开圆扣子扣到手腕上，一截线垂下来。
“我们那边端午，小时候大人领着我们很多小孩子到村庙里求绳，是一根红绳子没有其他颜色还是统一批发，磕个头就给。而且按照庙里人的说法，这根绳上天下地没一项是不保佑的。”
骆奶奶一拍祝斜白肩膀，笑他：“嘴贫！”
“谢谢奶奶！我该到学校去了。”
骆奶奶给他摆摆手。
大块青砖鳞片交错牙牙蔓延整条街，凹凸不平了。祝斜白七扭八拐往外绕，心里规划今天的行程。上午没课，去一趟报馆，下午是李先生的选修课，再去学校。
报馆不远，没见着冯思忆，一个叫姜晓的跟他说冯编刚出门，请他等一会。
祝斜白在前厅坐下，这地方他来过很多次，总是吵闹，打字机的铛铛铛托着人声像是台上托着腔的弦儿，人进进出出又是上下台。
麦小姐拍完相片看时间还早，慢慢在街上走遇到一家报馆。这家报馆仿西洋式，门口两根顶天雕花白石柱。街对面是一家服装店，亮堂的玻璃隔断空间分出里外，淡青湖绿象牙白鸡子黄，纱绉绸面兔子呢里，黑缎面宽檐帽子坠着细网，假模特手放在胸口脸右偏去伸长长的脖颈看天，灯光下黄黄一点撇下一块三角形的光，恰圈住瓷静无神的面孔。
一声咳嗽撕裂三角形光，祝斜白眼前忽得清亮，打字机和嘈杂人声复活，冯思忆回来了。
两人进冯思忆的个人办公室。祝斜白把稿子递给冯思忆，冯思忆一边看一边吐槽：“小祝，这衣服我都心疼。”麦小姐拿一把剪刀，一柜子靓丽衣物变成五颜六色的碎条，堆成一座尖尖的小山。
祝斜白笑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放下稿子，冯思忆手指点点：“结局就这样？麦小姐坐船走了？大家还是多喜欢团圆结局，比如三少爷回心转意。不过这样也还不错。”
祝斜白道：“改成团圆就有人说还麦小姐自由。”
冯思忆拍他脑袋：“可不呗，难搞哦。谁知道想看的和看到的总是不一样的。哎，我名下还有一份连载长篇小说的报纸，每天登报，日日连载，你不试试？”
祝斜白道：“没那时间，我写东西也慢，怕是交不上稿子，写不来。”
冯思忆可惜地叹气：“行吧我的大作家。这次还是在《凤仙花》，按时间正好登在下周四第三卷十一期怎么样？”《凤仙花》是半月刊，只载闲暇时间看的故事，多数不长，有些长篇会分开连载，在学生和太太群里销量广，报馆赚得多给的稿费就多。
祝斜白无不可。
“我一会同他们再商量一下细节，稿费还是之前说定的，正好月初，明儿就能结。对了，你今天没课吗我下午要去一趟霖师呢。”
“我正好下午的选修课。”
“那顶好了，中午一起吃一顿，哥哥请你，下午一起过去。”
冯思忆笑嘻嘻给祝斜白泡一壶茶，“你且坐着看会书，我一会就来！”说完冯思忆噔噔噔跑下了楼。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暖地透进二楼办公室的窗，亮度降低了一些。祝斜白走到窗前，双手搭在窗台往外看。他同时人一样剪短发，只是有段时间没有去剪有些长，自来卷就显出弧度，俏皮地在光里飞舞。
他是单眼皮，眼下也平平，鼻梁不高不低，只在左边眼一指宽的地方躺着一颗痣，圆圆一点，亲吻着他。祝斜白看街景看得入神，嘴巴不自觉微张着，透出健康的红润。
身后有开门声，他以为是冯思忆回来了，手没动，侧过半边身向后看去。
一个陌生男人正关上门抬头看他。
祝斜白离开窗台走到桌边，微笑：“您好，您找冯先生？”怎么随便进了也不敲门。
男人“啊”一声，点头：“是，我当他会在办公室。”他又看祝斜白一眼，轻飘飘地，只当他是报馆职员，“你忙你的，不用管我。”边说边自顾自抽出椅子。
他穿一身硬挺的西装，坐下时褶皱打破了规整。
祝斜白猜这是冯思忆的某位朋友，只端起壶给他倒了杯茶，之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在桌子尽头坐下了。
男人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祝斜白不再去看他。手里这本书是一本外国的侦探小说，翻译者水平不错，祝斜白看得津津有味。
嫌疑人用两只手分别写字伪造两封信，但主角神通广大认出两封信的相似点，它们有相同的写作习惯，某些字的撇捺深浅很像。
“吱呀——”门再次被打开，两人谁也没抬头看。
冯思忆一进门，就看到格外诡异又和谐的一幕，惊得瞪大了眼。
“有笙？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范有笙双腿向前伸推着椅子往后错，在滋呀呀声里站起来，“想咨询点北平的事，今天有空？”
冯思忆看他提得随意，但这位先生常不按常理出牌，狐疑道：“重要事情？”
“我哪有什么重要事情，找你大概了解一下北平商业的情况。”
冯思忆挑眉，这位朋友要做什么生意这是。祝斜白也合上书，往这边看过来。冯思忆突然想起答应过的事，“……我正好约小祝吃饭，一起去吧，边吃边聊。”
范有笙意外地看冯思忆视线尽头的男人，“这位……小祝先生，丽源饭店怎么样？”
祝斜白真想逃离这一对朋友，你们有事谈就去，这顿饭暂时不吃也罢，还这么一致也不过问局外的我尴不尴尬。他的迷茫都要溢出了冯思忆才发现端倪。
“你俩还不认识？”他以为俩人共处一室那么和谐已经各自介绍过了。
范有笙噗嗤笑了，大步向祝斜白这边来，在礼貌距离里站定，伸出右手：“暂时还不认识，认识一下吗小祝先生，我叫范有笙。”
伸到眼前这只手瘦削露出指节，中指上套着一枚豆大绿色宝石戒指。
“我是祝斜白。”祝斜白握上那只手，触感却是温热的。
冯思忆左看看右看看走到两人中间搭上两人肩膀：“走吧朋友们。”
阿桂在门口等他们。祝斜白走在最后，想着二人有事谈，刚才没来得及说自己不去了，再说又扫了兴，现在不如坐前面给他们留空间。范有笙却不容置疑地对冯思忆说：“你坐前面。”之后侧身支着门示意祝斜白先上。
汽车黑顶遮挡了光线，祝斜白往里钻时候总觉得钻进了不知名的龙潭虎穴。
他一直往里钻坐到副驾后面，范有笙微顿了下，也低头进来了。
汽车发动，祝斜白双手放膝盖上，愣着。不知怎地就要参加一场饭局，昨儿冯编见的大概也是此人吧。他余光看见同样沉默坐着的范有笙，像一尊无声无息的雕塑。自己的手也瘦，但比旁边那位的小一圈。
冯思忆扭头，搅动寂寂沉淀的空气：“小祝，这位就是我昨天找的那个刚回国的朋友，这顿欠着让他请客，下次我再请你。”他又把头偏向范有笙：“小祝是很厉害的作者，我的杂志多亏了他才盘活。”他像一根绳，要牵起来两人。
范有笙打量祝斜白，看着年纪不大，便问：“祝先生是还在上学吗？”
祝斜白点头：“是，在余霖师范读。”
范有笙道：“有才气，怪不得人人说英雄出少年，在哪份杂志登文的？”
祝斜白心想这人瞧着大概也就二十多岁，这时候老气横秋，也一板一眼回他：“最近一篇在《凤仙花》，下周发售。不过都是一些鸳蝴文字，情情爱爱的。”
前面的冯思忆接话：“小祝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的事业是服务于广大民众的，尤其是姑娘小姐姐，没人不感兴趣。”顿了顿又说，“当然更是为了生计嘛。”
范有笙手指摩挲着，道：“那我更应当看看姑娘小姐姐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
冯思忆鄙视他：“德行。”
范有笙随意笑了笑，由他说自己。
不久车停在使馆区的边界，丽源饭店站在一堆外国菜馆里，期期艾艾的。
冯思忆跟老板熟，一下车便领先往里走去。范有笙与祝斜白并肩，告诉他：“现在的北平我不熟，只知道丽源饭店，那时候常去吃味道很好，听说还开着一直没机会再去，这次凑巧了。”
祝斜白道：“范先生指的地方一定好。”他没来过这片地方，报纸上也没见过这家饭店的广告，怪低调的。
丽源饭店是中菜馆子，装潢却是中西结合，房梁雕传统花样，墙上挂着十字架。老板今天不在，前台认识冯思忆，服务生领他们进常在的一间包厢坐下。点好菜，范有笙不再说闲话，开门见山：“我打算开一家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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