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原属于伏牛山中一位老猎户。
去岁寒冬,谢仟眠于路途中救了他独子的性命。老汉无银钱相谢,听闻他四海为家,便执意将山间这处用以采药时节歇脚的屋舍赠与他,粗声道:“郎中往后路过,总归有个能踏实歇脚的地方。”
现下来了洛阳,谢仟眠早听闻伏牛山多珍奇药材,便兴致勃勃地要进山。说好了亦舟陪同,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他在山下等得心焦,便只身寻路前行。山路崎岖难行,岔路极多,日已西斜,他又一直没能见到珍稀草药,欲要返回,却已不知归路。他便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双腿酸软,扶着树喘气时,抬眼撞进一线缥碧。
陆蹊倚在近旁一棵树的树杈上,头发都不曾乱了分毫,她似乎带着一丝笑意,懒懒地看向他。
“废物。”
像在鹿溪山时一样。
谢仟眠也不恼,也不问她为何在此处,笑着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逢霰愚笨,又忘了下山的路,鹿儿可否指点一二?”
陆蹊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背靠着沉沉欲落的夕阳,冷静地答。
“真是不巧,忘了。”
谢仟眠:“……”
谢仟眠知陆蹊从不打诳语,便绞尽脑汁地想对策。他忽地想起那处小屋,回忆起老汉形容的周遭环境,眼睛一亮。
离此处不远了。
两人摸索着找到小屋,却在推门时沉默。
老汉淳朴,说让他歇脚,屋内便仅一张榻,只容得下一人。屋内陈设倒还洁净,不过小了点。
谢仟眠刚想提议还是再找找下山的路,陆蹊抢先一步开了口。
“天色已暗,山中许有野兽出没,恐有闪失。”
她指向那张唯一的小榻。“你睡榻,我今夜静坐修行。”
见谢仟眠张口,她径自去屋中,扫出一块净地,找出一张草席铺了,便抱剑走到屋外看月上松林。
谢仟眠知她何意,陆蹊从来说一不二,便无法,就在这里住下。
……
陆蹊立在窗前,让窗缝里溜进来的缕缕清风抚过自己燥热的脸庞。
昨夜山风很温柔。
两人静静地对看了许久。
察觉到门外人已去,陆蹊微微一动。谢仟眠忙收了手。陆蹊翻身下榻,回首向着撑着床榻直起身的谢仟眠。“多谢医仙,安心睡着吧,天亮就下山赴花会。”
谢仟眠还欲说什么,奈何陆蹊头也不回,走到窗边立住,便背对他不再言语。近日确是舟车劳顿,又染了些风寒,他不久便沉沉睡去。
陆蹊听到绵细的呼吸后,还是回了头。
她无疑是饱读诗书的。可此刻转头看榻上的人时,她却只想嗟叹学海之深。
静静睡着的人儿,墨玉般的长发在枕上铺开,如同夜色融入了另一片更深的夜。几缕发丝染了薄汗,沾在他冰雪似的侧颊上,黑白分明,竟有一种易碎的绮丽。
当年群贤雅集,惊艳四座的陆学士犯了难。竟作不出什么佳句来绘这幅图景。
天知道四目相对那一瞬,她有多想落下一吻。
近他情更怯。
襄王走了没半个时辰,谢仟眠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咳得那是一个我见犹怜。
她复又转向窗外。
啧,病秧子。
早知如此,就让亦舟带他回鹿溪山,省得他这般模样还偏要去行医。
要紧的是谁会觉得他的医术可信。
陆蹊一阵头痛。谢仟眠喜爱做什么,她自然是无甚异议的。可她怕稍有不慎,又是人生长恨。
刚捡到谢仟眠时,是乡野间,他和亦舟在田地里偷了玉蜀黍,笼火烤来吃,却不得其法,呛得满面通红。她刚收拾了一伙山匪,又顺手帮农家看顾田地,正巧遇了个正着。
亦舟手上沾着些黑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师姐。”
亦舟与她师出同门。师父挑得很,座下仅她和亦舟两个徒儿。他们皆不知来处,无牵无挂,师父陡然遭难离世后,他们也不慎失散,陆蹊年长五岁,当年行走世间,诗成墨客颂,长剑凌清秋。她去了许多地方,在京都才寻到亦舟,彼时他已被谢仟眠收为贴身影卫,心性依旧,前事一概不提。
她那日情致不佳,一眼都不曾瞧那个倚在草垛旁望着她笑的男子,只冷冷地问亦舟:“缘何跟着这么个废物。”
真是废物。左右不过是有副好皮囊,赚得她现在一步都挪不开。
她那日的悲恸几乎灭顶,三年了,她依旧清晰地记着,她是如何在茶寮里听闻相府突然火起,连烧三天三夜,而谢相,尸骨无存。
整整十日,她都不曾回神。她去了京都,亲眼见了那残墟,才颓然地承认,
无人再能与她比肩。
京都一夜白头,所有朱门彩绘都被厚厚的白布覆盖。昔日笙歌不断的街巷,此刻静得只能听见北风卷着纸钱呼啸而过的声音。
她只是牵了青雅,漫无目的地走。作不出悼词,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到那个良夜对下的残句。
“寒夜客来隔云屏,恍觉山川无颜色。”
“不若君影除夕夜,一身明月误人多。”
她夜闯相府,质问他何故阻她行动。她本是要杀了那个污吏的。
他的书房竟门扉大开,无一守卫。她用剑鞘轻扣窗边,权当通报。
陆蹊转入内室时,首先入眼的,便是屏风后那个骤然起身的、挺拔而朦胧的身影。
他许是刚出浴,微湿的中衣或许有些贴肤,在烛光的投射下,于屏风上勾勒出清癯的肩线与腰身。她看不到他的脸,带着水汽的慵懒嗓音却声声入耳。
“可惜了。“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曳地声。
“若知今夜有嘉客临门,谢某必当,扫榻焚香,以候卿至。而非如此刻般,仓促失礼,徒留一屏之隔。”
声音带着些倦怠和刻意修饰过的温沉。
陆蹊抱剑而立,闻言客套道:
“本是陆某不请自来,多有叨扰,我站着听就好。”
“只不过我想请问相爷,为何频频救那不该救之人?是觉其命不该绝吗?”
屏风后的人敛了声息。半晌,他微微叹道:“确乎该死。可谢某窃以为,我存在,便是为了让侠客不用逞血气之勇。”
“陆姑娘这般豪俊,也可安安心心做白日起社赋诗的陆大家。”
陆蹊愣了。她听见屏风后人儿含了笑:
“谢某已处置妥当了。陆学士,平日谢某政务繁忙,无暇入尊社。今夜,可否与谢某对诗一番?衣不蔽体,有碍观瞻,就隔着这屏风,聊表谢某遇知音之喜。”
……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隔着屏风,潦草又珍重的一面。
那夜之前,世人皆将她与谢相并称,“雪襟墨魄”,文赋绝妙,风骨犹然。谢相从不参与文人集会,甚至于不于人前露面,只有满街真真假假的文赋与策论流传。
她只道世人阿谀逢迎。
那夜之后,才知知己相对,实在幸甚。
她曾以为,那份棋逢对手的欣赏就此在那场大火里散作飞灰,直到他们重逢。
他改换了嗓音,不复旧时清越,另是一种令人倾耳的沙哑低徊。他脱下了月白锦袍,换了寻常布衣,却仍是不喜束发。她遥遥瞥了一眼发上沾了些草屑,却愈发出尘的男子,强压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淡淡地教他莫糟践食粮。
他以为山水云屏一扇相隔,如今对面不识。可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京都除夕夜,那场他所不知的初见里,第一次对上他的眼,陆蹊看到的是无垠的蓝色。
碧落的颜色。
仅她一人可见。
她不再想了。困意袭来,她在那把破旧的竹木小椅上酣然入梦。
……
山鸟逐着东升的初阳振翅,万物亮堂起来。
谢仟眠已醒了多时。他下了榻,给陆蹊披了薄褥。
他当真是废物极了。在鹿溪山时,他就老是迷路,陆蹊便每次都会出现在他茫然无助的时候,在枝叶间瞅着他,说上一句废物,再引着他回到正确的方向。
他辨路实在差劲,倒苦了鹿儿,抱剑护他一夜安眠。
晨曦入窗,他复转身,半跪在陆蹊面前,出了一回神。她何以晓得谢相逃得了性命,又何不早言破。
又那么轻易地抽身而去。
她终是不喜自己的吧。
门被轻轻叩响。
“医仙!师姐!”
是亦舟压低的呼喊。陆蹊微微动了动,似是要醒,谢仟眠忙轻轻掩了她的耳,贴着他的掌心,陆蹊又沉沉地睡过去。
陆蹊生得很乖巧。平日里如冰似雪,熟睡时又是春光和暖。他暗暗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行出门和亦舟说话。
“主子实在对不住,昨日有些旁事绊住了脚,没能赶来。这山实在难走,难怪你们夜宿山中呢。”
谢仟眠答:“无妨。”他老觉今日的亦舟有些异样,留心一瞧,哑然失笑。
亦舟鬓边,一朵碧蝉花正开得安静,似乎还有晨露晶莹着。
“今儿好雅兴,风摇蝉翼带凉开,野趣十足啊。”
亦舟脸上泛了薄红。他顾左右而言他:“主子,襄王在山下,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昨夜看他写了信,该是递去太皇太后那里了。”
谢仟眠不在意地笑笑:“谢相已经死了三年了。”
“主子三年风霜,依旧风姿卓然,也亏得从前拒了图形凌烟阁,又深居简出,如今世人皆道主子已成灰,民间倒有些画像流传,可是分毫不像。”
亦舟说着说着,凝重起来:“襄王这一路,定是认出主子来了。主子以为,襄王会如何?”
谢仟眠轻轻地答:“襄王只趋利,我还有用。”
心上余温尚在,昨夜光景在他脑海内烧灼。
他拣去衣袖上一节草茎,话音散在晨风里。
“既寻来了,便叙叙故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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