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天边的云霞被夕阳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如同打翻的胭脂盒,泼洒在皇城巍峨的飞檐斗拱之上。演武场上的喧嚣早已散去,白日的暑气被晚风带走,带来一丝凉爽。,远处的箭靶和垂柳都被落霞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显得静谧而空旷。
云幽早已告退出宫。赵端玉赏了他一些银钱,他恭敬收下,并未多言,只是临行前,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
午后她又独自练习了许久,手臂早已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指尖也被弓弦磨得发红,每一次引弓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颤抖。忍冬几次劝她歇息,她都摇头拒绝。
“再练一组,就一组。”她对自己说,咬牙再次举起那张已经颇为顺手的桑木弓。
但有些疲惫的身体诚实地反映在箭矢上。接下来的几轮射击,不仅准头全失,连力道也软绵绵的,最远的一箭也只是勉强蹭到了靶子的边缘,便无力地坠落。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额角可见细密的汗珠。
她有些不甘地抿紧嘴唇,又执拗地正准备再次搭箭,却敏锐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同于宫人们的小心翼翼,也不同于云幽的平静,而是一种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极具穿透力的视线。
赵端玉心中一凛,循着感觉望去,只见演武场边缘的柳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夏侯鸩。
他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而是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衣料华贵,贴合着出他挺拔的身形。暮色中,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凤眸微眯,正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在夕阳淡淡的金光照耀下,他整个人仿佛一尊沐浴在余晖中的神祇雕像,威严而疏离。
赵端玉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弓。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夏侯鸩见她望过来,并未移开目光,反而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不同于云幽的从容亲和,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陛下好兴致。”夏侯鸩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平淡不见波澜,“暮色四合,仍在勤练不辍。”他的目光扫过她微微颤抖的手臂和泛红的指尖,又落在远处那几支歪歪扭扭插在靶子边缘或干脆掉在地上的箭矢上,唇角似乎勾起一抹轻轻的弧度。
赵端玉放下弓,用一贯轻松的语气回答道:“太尉见笑了,朕初学射术,技艺生疏,只好以勤补拙了。”
夏侯鸩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一旁的兵器架,缓步走了过去。他的手指拂过架上一张张强弓,最终停留在了一张通体黝黑,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一张巨大的弓上。他随手将弓拿起,掂量了一下,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行家般的熟练。
“弓,乃百兵之胆,”他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力道、准头、心性,皆系于此。”说着,他随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
未见他怎么用力,那看似沉重的铁胎弓便被他轻松拉开,弓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瞬如满月!他侧身而立,身姿如松,目光锐利如电,锁定百步之外的一个箭靶红心。
“嗖!”
箭矢离弦,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去势如电!
只听一声闷响,箭已深深嵌入靶心,巨大的力道让整个箭靶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箭尾的白羽高频震颤着!
赵端玉瞳孔微缩。她见识过云幽的精妙技巧,但夏侯鸩这一箭,展现的却是纯粹而霸道的绝对力量!
这绝非寻常武将所能及。
夏侯鸩动作未停,手指如飞,接连又从箭壶中抽出四支箭!
“嗖!嗖!嗖!嗖!”
四箭连珠,几乎不分先后,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精准无比地射向同一个靶心!第一箭的箭羽未止,第二箭已至,紧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
更令人震惊的是最后两箭,力道之大,竟然直接穿透了厚厚的木质靶心,留下两个透光的窟窿,箭矢带着余势,飞出去老远,才无力地插进后面的沙地里!
五箭毕,夏侯鸩面不红气不喘,随手将铁胎弓放回原处。他转过身,看向赵端玉,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慑。
赵端玉满心震撼。她只知夏侯鸩权倾朝野,武功高强,却没想到他的箭术竟也如此骇人!这已不仅仅是技艺,而是蕴含着深厚内功和沙场杀伐之气的绝技!
与他相比,自己那点微末进步,简直可以不提。
一股强烈的不服输的劲头涌上心头。她挺直脊背,迎上夏侯鸩的目光,尽管手臂还在酸痛,却倔强地开口道:“太尉神射,朕今日算是见识了。假以时日,朕勤加练习,一定也能练出你这般技艺!”
她的声音清脆,在暮色中带着一丝少女的倔强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夏侯鸩闻言,眉梢微挑,那双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缓步走到赵端玉面前,距离近得赵端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那股迦南香的气息。
“哦?”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陛下有此雄心,倒是令臣刮目相看。”
说着,他忽然伸出手,虚按在她握着桑木弓的手上方“只是,射箭之道,并非一味苦练便可成就。有时,需得借力而行,感受何为,真正的势如破竹。”
他的话音未落,赵端玉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温热而强大的力量已然包裹住了她握弓的右手,他的另一只手也扶住了她的左臂肘关节。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赵端玉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夏侯鸩的手掌如同铁钳,稳定而有力,根本不容她反抗。他高大的身躯几乎贴在了她的后背,那股熟悉的,充满侵略性的男性气息将她完全笼罩。赵端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胸膛里传来的沉稳心跳声还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的炽热的体温,这让她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陛下,看准目标。”夏侯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得近乎耳语,气息拂过她的发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赵端玉被迫抬起头,顺着他引导的方向,望向远处另一个完好的箭靶。暮色下,那红心仿佛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焦点。
“引弓。”夏侯鸩命令道,同时握着她手的手掌微微用力,引导着她轻松拉开了桑木弓。
赵端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和他手臂传来的磅礴力量。这力量与她之前感受过的云幽那种引导式而温和的力量截然不同,充满了霸道的掌控感和绝对的强势。
“心无旁骛。”夏侯鸩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集中了全部精神。
就在她目光锁定靶心的刹那,夏侯鸩握着她的手,猛地一松。
“嗡——!”
弓弦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龙吟般的震响!那支白羽箭离弦的瞬间,仿佛化作了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暮色,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迅雷般直直刺入靶心!
“轰!”
一声巨响之下!箭矢并非简单地嵌入靶心,而是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将那厚厚的木质箭靶从中洞穿!箭簇从靶后透出,余势未消,又飞出了十余步,才深深扎进地面。
这一箭,可谓势如白虹贯日,惊天动地!
整个演武场一片寂静,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身后的忍冬和不远处的宫人们看得目瞪口呆,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端玉也彻底愣住了,握着弓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酸痛,而是因为方才那一箭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掌心残留的属于夏侯鸩的灼热感。
她从未想过,射箭竟能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技艺的范畴。
夏侯鸩缓缓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他低头看着赵端玉略有些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明亮眼眸中尚未散去的惊悸与一丝被悄然点起的兴奋火花。他的眸底,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唇角的笑又多了些。
“陛下可感受到了?”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之意?“这便是力量。绝对的力量,可以打破一切阻碍,包括......距离,和规则。”而后他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
赵端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她抬起头,直视着夏侯鸩,尽管心跳依旧很快,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和倔强:“太尉这一箭,确实让朕大开眼界。朕记下了。”
夏侯鸩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磁性,也格外危险。“陛下有悟性,是好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酸痛的手臂,“不过,欲速则不达。陛下今日已练习过久,当适可而止,以免伤身。”
于是他便转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柳树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陛下,擦擦汗吧,今日就不要练了。”忍冬担忧地上前,递上帕子。
赵端玉接过帕子,细细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和掌心那不存在的触感。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被一箭洞穿的箭靶,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绝对的力量吗?她握紧了拳头。是的,她的确需要力量。
这一箭,她记下了。
隔日,依旧是晨曦微露的时辰,赵端玉便已出现在演武场。昨日夏侯鸩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和充满压迫感的一番指导,仿佛在她心中点燃了一把火,既有被震慑的余悸,更有一种不甘示弱的倔强。
云幽准时入宫,依旧是那身普通的石青色劲装,步履从容,气息沉静。他来到场中,向赵端玉行礼后,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今日的赵端玉,似乎与昨日有所不同。依旧是一身飒爽利落的骑装,水蓝色绣银团花纹,衬得她目光凛凛。但她握弓的姿态明显沉稳了许多,不再是昨日那般带着些许摇晃的生涩。她的眼神也更加专注,少了些浮躁,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锐利。
“陛下今日气度,更胜昨日,”云幽笑着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丝真实的赞许,“持弓稳如磐石,目光凝而不散,已有几分射手的风范。”
赵端玉闻言,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但很快便收敛了,她想起昨日在夏侯鸩绝对力量面前的无力感,那点进步实在微不足道。她深吸一口气,道:“云师傅过奖了。不过是昨日朕加紧练习罢了,我们开始吧。”
她今日练习的是移动靶,需得射中悬挂在摇曳柳枝上的小葫芦。这比固定靶难度大了许多,需要极佳的眼力、预判能力和稳定性。这对一个初学射术者来说有些快了,但赵端玉不怕挑战。
赵端玉凝神静气,搭箭引弓,目光紧紧锁定那个在风中晃动的目标。或许是昨日被夏侯鸩“强行”体验过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她今日引弓时,下意识地调动了腰腹处力量,动作流畅了不少。
“嗖!”
箭矢飞出,虽未射中葫芦,却也是紧贴着柳枝掠过,比昨日那种脱靶或者不知飞到哪里去的情况好了太多。
“陛下的射术,十分有进步。”云幽在一旁微微颔首,“放箭时机稍早了些,需待其晃至最高点,将落未落之时。”
赵端玉点头记下,再次尝试。几次之后,她终于掌握了些许诀窍,一箭射出,精准地命中了葫芦的蒂头,虽未将其射落,却也引得葫芦剧烈摇晃。
“中了!”忍冬在一旁小声欢呼。
赵端玉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继续练习着。几轮下来,她的命中率虽然不高,但每一次都有细微的进步,对力量的掌控和时机的把握也越发熟练。
云幽在一旁静静观察,偶尔出声指点一二,言辞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
练习间隙,赵端玉放下弓,揉了揉依旧有些酸胀的手臂,接过忍冬递来的水喝了一口。这时,云幽缓步走近,如同往常一样,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看似是在总结刚才的练习。
他的声音压低,如同春风拂过柳梢,仅容两人听见:“陛下经过昨日练习,似乎收获不小。”
赵端玉动作微顿,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的箭靶,低声道:“不过是见识了真正的力量罢了,朕也只好多加练习了。”
云幽沉默片刻,才语气平淡道:“太尉武功盖世,箭术通神,确非常人可及。”
赵端玉轻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她不想过多谈论夏侯鸩,那会让她想起昨日那令人心悸的贴近和掌心残留的灼热感。
云幽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般:“不过,太尉近日,怕是也有些头痛之事缠身。”
赵端玉心中一动,耳朵已经竖了起来,十分有兴致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云幽继续低语道:“泾州王任雄,已将那批太仓署以次充好的粮饷,多数退回了京城。”
“听闻,任雄在泾州大营,当着众将士的面,命人将那些发霉的陈米倾倒于地,任由马蹄践踏。那些劣质军械,也被他当众用重锤砸毁。并放出话来,若朝廷不给个满意的交代,重新补发足额优质的粮饷,他泾州将士,怕是连这个冬天都难熬过去,更别提戍守北疆了。”
赵端玉可以想象那场景。任雄是个火爆脾气,但极重信誉,尤其爱护麾下士卒。此举虽有些打朝廷脸面,却也在情理之中,更能收买军心。
“太仓署如今怕是焦头烂额了吧?”赵端玉故作轻松地搭上一支箭,随口问道,仿佛只是在闲聊,“若要按任雄的要求,加倍补发优质粮饷,仓廪还能支撑吗?”
云幽的目光扫过不远处,而后口中继续低声道:“陛下明鉴,太仓署如今确实捉襟见肘。若按泾州王要求加倍拨付,不仅京城各部官员的俸禄、宫廷用度会受影响,邻近的十六州常规补给也将被大幅削减。而最要命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按期发往丹州和西曲城的物资,必然会受到延误。丹王性子阴鸷,凛王也不是好惹的,若因此事惹恼了这两位,边境恐生变故。届时,太尉要应对的,就不止一个泾州王了。”
赵端玉拉弓的手微微一顿。这还真是难办呐,丹州与西曲城,都是边境重镇,藩王和守将皆非善茬,且与夏侯鸩的关系微妙。若延误他们粮饷与他们交恶,确实会给夏侯鸩带来极大的麻烦。可若是不满足任雄,北疆不稳,任雄脾气上来狗急跳墙怎么办。
她沉思片刻,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一边缓缓将弓弦拉开,做出瞄准的姿态,一边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有何难?朕记得勉州乃是鱼米之乡,水网密布,地产丰饶,素有‘天下粮仓’之称。勉王李景坐拥宝地,府库中金银财宝怕是堆积如山吧,与其被他挥霍无度沉溺酒色,还不如让他拿出些来,匀给泾州,以解朝廷燃眉之急,平息任雄之怒,岂不两全其美?”
话音落下,她手指一松——“嗖!”箭矢飞出。
这一次,竟然精准地射中了柳枝上葫芦的连接处,将其一箭射落!
“好!”忍冬忍不住喝彩。
赵端玉却并未在意这一箭的成果,她的眼角余光,正留意着身旁云幽的反应。
云幽静立片刻,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之色。他微微侧过头,看着赵端玉被晨光勾勒出的、带着自信光芒的侧脸,低声道:“陛下果然,慧眼如炬,思虑周全。”
云幽继续低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陛下此番正是与太尉......不谋而合,想必此时勉州的粮车已经在运往泾州的路上了。”
赵端玉挑眉,转头看向他,无语道,“既然都已经着手做了,你还来问朕做什么?逗朕玩呢?”
云幽看着她无语嗔怪的模样,眼底那抹笑意更深了些,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草民岂敢。草民只是......想听听陛下对此事的看法。”
赵端玉摆摆手,重新搭上一支箭,故作轻松道,“哎呀,这些朝堂大事嘛,太尉最是操心了,朕还是专心练习朕的射术吧。朕还指望着在射柳大赛上一鸣惊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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