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鸦夜啼,春信初醒
一座香铺、半枚残玉、一声婴啼,把旧恨埋进檐角冰凌。
她尚未知命,他尚未识心;
硝石味里,一点猩红破冰而出。
1
这是我第三次梦见这场大火。
第一次在十年前,我八岁生辰那夜;第二次在三年前,我惊魂未定时。
而今晚,当檐角冰凌坠地的脆响惊醒我,那股熟悉的硝石味告诉我——梦要成真了。
…
春信香铺的后院只点一盏青灯,我披衣推门,雪片扑了满怀。
屋檐上的雪簌簌落下,硝石味更重了,仿佛有人在高处擦火镰,一瞬便可燎原。
我抬头,看见屋脊立着一道人影。
雪色映玄衣,像柄出鞘即碎的薄剑,刃口映着雪光,却把锋芒都折向自己。
他指间捏着半块残玉,指腹一碾,簌簌落粉,被风吹散。
玉上"临安"二字被雪光映得森冷——那是郡主府的徽记。
我与沈容与曾见过一面。
只一眼便认出他,更认得那块玉——同心双生,是郡主赐下的婚约信物。
我无意识摩挲手腕上的疤。
那一面,可真是令我刻骨铭心。
只一面,就让郡主对我心生不满。
犹记得郡主府的老嬷嬷用火钳烙下这疤时,笑着说:“贱籍之女,也配用香?”
锥心的疼刺入肺腑。
也不知是手腕更疼还是心更疼。
……
“江姑娘。”他在风里开口,,声音低而温润,如冰下暗流,“三更露重,早些安歇。”
那语调轻柔似哄劝,字句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
我猜不透他此刻的行为。
难道三更夜半只为登我屋顶劝睡?
我如此想,便如此问了。
他笑了笑,夜风忽然就停了。
“我来找个答案。”
“现在,沈解元找到了?”
“找到了……”
声音很轻,如白羽掠絮,一晃便不见影。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来确认我是否安在,而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2
第二日风雪未歇,邗州便已沸反盈天——
沈家那位芝兰玉树的小公子,竟弃了会试,退了郡主婚约,连夜返家。
说书人已将此事传遍天下。
“且说沈郎临闱弃卷,临安郡主玉碎当庭,三问三诀,一波三折,雪里惊鸿血未干。”
“好——”
“话说,沈解元为何弃考?”
说书人捧盏轻呷,唇角一勾:“欲知后事,且待明日——”
“好你个老瞎子!又来勾我们钱袋子是也不是。”
惊堂木‘啪——’一声震天响。
“列位肃静!今日只说一桩旧年血案:老太后披麻扶柩,手刃皇子,血溅金阶;朝堂鸦雀无声,雪掩朱阙。且听我——细细道来!”
我起身离席,寒风裹雪扑脸,一路回铺,果然流言比雪片更早落地。
待我踏进香铺,阿蒲已候在铺中。
“姑娘,有人来求香。”
接过阿蒲递过来的求香贴:求取‘雪中春信’一枚,明日午时初刻来取。
‘雪中春信’是我江家独门秘香,非熟人不卖。
“雪中春信”需取初绽腊梅蕊心、十年灵犀木炭,辅以天山雪露,再以秘法融入‘至纯之泪’与‘冥土之华’,经九蒸九晒,方得雏形。
可驱散郁结之气,预防时疫。与朱颜错相克,亦可解寻常之毒。
也不知这求香之人,是为何用?
知道我会研制此香的人不超过五指之数,这人又会是谁?
我反复翻看求香贴,却毫无头绪。
“江姑娘——江姑娘——快来看看我儿这是怎么了?”
铺子外头传来惊惶声。
我循声出去,看见一看妇人绑着一个少年拖拖拽拽的往我铺子里走来。
少年嘴里塞块了粗布支支吾吾的挣扎着。
他满脸狰狞,双眼突起,眼泛红丝,时而用脑袋撞击妇人,时而哭,时而笑。
“这是癔症了。”
“阿蒲,取‘灵台清明香’。”我吩咐道。
阿蒲应声,回铺子取了香来。
我拇指蘸香粉,弹于少年人中穴,淡青色烟缕,如新竹抽枝,如活物般钻入其鼻窍。
少年浑身剧震,口中嗬嗬作响,赤红的双眼瞪得更大,仿佛在与侵入之物搏斗。
妇人吓得几乎松手。
僵持约莫十数息,少年眼中的狂乱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身体瘫软下来,眼神恢复了几分茫然与疲惫,大口喘着粗气,总算不再挣扎哭嚎。
不过三息,少年便清明过来。
妇人喜极而泣:“谢谢江姑娘,谢谢——”
我摇头:“癔症无法根治,现在只是暂时止住。此后两日各点一粒香,可保一年清明。”
阿蒲适时递上两粒香给妇人:“诚惠一钱银两。”
妇人接过香掏了银钱,扯着少年给我磕头,才起身给少年松绑,带着少年走了。
“姑娘真厉害——”阿蒲高兴道:“每日看着姑娘救人,奴婢心里也跟着欢喜。”
我看向阿蒲,可惜道:“可惜无法根治。”
若是能根治,想必功德更大。
我研制的香能救人,是大功德。
只希望我救的人越多,积攒的功德越大,今生能为自己求个好。
而不是如梦中一样,大火焚身……死不瞑目。
3
第三日午时初刻。
我等的人到了。
却不是我熟识的人。
一个脸上带疤的少年,这道疤从嘴角直上眼梢,只差一指甲盖就划入眼中。
“掌柜的,我来取香。”少年走进铺子,单刀直入。
“什么香?”
“雪中春信。”
“没有。”
“我替我家公子来取香。”
“你家公子是谁?”
“沈家大公子,沈解元。”
我惊疑不定。
我与沈解元不过两面之缘。
我有‘雪中春信’这一秘事他从哪里得知?
果然有人知道的秘密就不算秘密吗?
我脸色阴晴不定,终是妥协。
“雪中春信,一粒一两金。”
“成交。”少年掏出一两金,扔到柜台上。
我收起金子,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到柜台上。
少年收好瓷瓶,递过来一张烫金名刺。
“掌柜的,我家公子请掌柜的明日申时过府一叙。”
我接过名刺,名刺上只写了四个字:
“静渊代晤。”
静渊,是沈容与的表字。
去?还是不去?
我捏着帖子,想起昨夜那道碾玉的身影,心底忽然生出一点痒。
像是有人用羽毛尖,在我命书上轻轻勾了一笔。
4
第四日申时正。
我依约,去了沈府。
昨日少年已在府门等候。
他带我进府来到书房,他就退了出去。
书房里没人,案上摊着一张剑南地图,墨迹新添,圈出三座香材山。
我指尖刚碰到图角,背后忽有琴音。
铮——
弦音如刀,贴着我耳廓掠过。
“江姑娘对剑南也有兴致?”
沈容与倚在暗处,指尖抚琴,像抚一只打盹的猫。
我面不改色,把地图卷了卷,塞进袖中:“听说剑南出龙脑,我想给香铺添味新香。”
他低笑,琴音陡转,金戈铁马之声骤起,正是《广陵散》的杀伐段——‘长虹贯日,寒风凛冽’。
指尖翻飞,弦声如铁蹄踏碎冰河,激越处,他眸底那点温润的灯火倏然熄灭,只剩一片幽深冷冽的寒潭,映着窗外未化的积雪,锐利得刺人。
“巧了,我明日便启程去剑南,姑娘可愿同行?”
我抬眼,撞进他眸中。
那双眼像春夜江面,映着灯火,也映着未燃的火药。
“沈解元不怕我再偷你的图?”
“不怕。”他走过来按住我腕脉,指尖冰凉,“姑娘喜欢只便拿去。”
他目光似不经意扫过我腰间悬挂的旧香囊。
那囊上绣纹已模糊,却是我幼时学制香丸的残迹。
他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一个清越的单音:“囊中余韵,清冽醒神,应是‘凝神香’的雏形?江家香道果然精妙。不过...”
他话锋一转,眸色深了些许,“...真正令我心折的,却是那能破‘朱颜错’阴翳的‘雪中春信’。剑南路遥,若有此香傍身,方为万全。”
琴音再转,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转为缠绵悱恻的《凤求凰》。
他眼尾的泪痣尽显多情。
然而,我赴今日之约只为一事。
“沈解元,你从何得知我有‘雪中春信’?”我紧盯着他,不放过一丝神情。
他指尖悬在琴弦之上,琴音戛然而止。
书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雪落檐角的声音。
他抬眸,眼底那片幽深的寒潭仿佛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我惊疑不定的影子。
“江姑娘,”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
“你既知大火将临…又怎知我,不曾窥见那灰烬中的一线生机?”
……
我回到香铺时,怀里多了一只紫檀小匣。
匣内是碾得极细的玉粉,匣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同心既断,以骨为香。”
我指尖一抖,玉粉洒了几粒在案上,竟与雪中春信的血色融为一体。
仿佛那玉本就该是我的骨血。
阿蒲探头:“姑娘,沈家公子刚派人送来一车香材,说是见面礼。”
5
夜里,我梦见火海,焦骨的手腕上缠着半截红线,线头系着一块龙纹玉佩——与我腕间旧疤的形状一模一样。
我站在皇城最高处,脚下是焦黑的宫墙,风一吹,灰烬里浮起半块凤纹玉佩。
有人从火里走来,玄衣湿透,怀里抱着一具焦骨。
他低头吻那焦骨的额心,眼泪落在炭灰里,滋啦一声,燃起新火。
我惊醒,发现窗外风雪更疾。
雪粒砸在瓦上,簌簌作响,间或有冰凌断裂坠地的脆响,声声都像火鸦在啄击窗棂,预告着不祥。
我赤足下床,我点了一盏青烟谒,这是江家秘传的香,烟形可窥吉凶。此刻火鸦状的烟散得又快又急,像在预警一场避不开的血光之灾。
青烟谒最后一缕母香,竟凝成一只火鸦形烟影,振翅向冲天——我彼时不知,那方向正对香铺。
檐角有脚步声,极轻,像猫。
我推窗,雪幕里站着沈容与。
他撑了把伞,狐裘似雪,手里捧着一只玉匣。
“江采繁。”他第一次直呼我名,“剑南之行延后三日,我先往北城取一物。这匣子替我保管。”
我接过,匣面冰凉,像捧了一捧雪。
“里面是什么?”
“我的命。”
他转身要走,我拽住他袖角。
雪水顺着他腕骨滑到我指尖,冷得像刀。
“沈容与,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回头,眼底映着雨火,像两盏将熄未熄的灯。
“杀人。”
“杀谁?”
他冰冷指尖点上我眼梢,一触即离。
“所有让你哭过的人。”
他的声音比落在颈间的雪水更冷,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平静决绝。
6
雪声淹没他的背影。
我低头打开玉匣——
里面只有一粒药丸,半红半白,红如我腕间旧疤的血色,白如他碾碎的玉粉,竟严丝合缝地拼成一幅太极图。
药丸下压着一张薄纸,纸上画着皇城舆图,朱笔圈出一座府邸。
府门匾额上,赫然写着“临安郡主府”。
而舆图背面,用血写着一行字:
“匣内药丸外裹龙脑、**、玉屑三层,遇火即化作无色香雾。
香雾与‘朱颜错’火毒相克,须借寝殿地龙‘暖道’与北风,一夜遍城。
若风向不顺,则需在子时于城北钟鼓楼击鼓三通,鼓内藏硝筒,可逆气流。”
我指尖一颤,药丸滚落,在案上裂作阴阳双鱼,裂而不散,被一层薄如蝉翼的玉衣牵住,像一瓣未开的花,花心处凝着三粒更小的丹珠——一粒红、一粒白、一粒灰。
那灰色的一粒,映出他临行的侧影。
舆图的朱砂红得刺眼,灼痛了我的眼,瞬间将我拉回三年前那个雪夜。
“就是你让沈郎多瞧了一眼?”临安郡主居高临下,戴着赤金嵌宝护甲的手指冰凉地捏起我下颌。
她凑近,身上传来一股奇异浓烈的甜香,甜得发腻,让人头晕目眩,隐隐又透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后来我才知,那是宫廷秘药‘朱颜错’独有的气息。
据说此毒阴狠,潜伏时如跗骨之蛆,一旦引动,则如烈火焚心,由内而外将人烧成焦炭。
她轻笑,气息喷在我脸上:“长得,是挺可人心肝疼的。”
她松开我,仿佛沾了什么秽物,用丝帕反复擦拭手指。
随后,我便被人死死按住,烧红的火钳烙上皮肉的剧痛瞬间吞噬了我。
此后,我手腕上便多了一道疤。
……
而如今,沈容与竟要将这朱砂泼到郡主府的门楣上。
雨声渐歇,风从窗缝钻进来,青烟谒晃了晃,熄了。
黑暗里,一缕极轻的笑,像是从梦中传来。
“江采繁,你终于肯为我点一次香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