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藏刃,剑南图上落朱砂
14
卯初,残星欲尽,雪色仍暗。马车已狂奔一个时辰,火鸦啼声早被抛在雪雾深处。
车把式不敢勒缰——再撑一炷香,便是城开之时。
我攥着半片凤羽玉扣,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却舍不得松。
沈容与的狐裘披在我肩上,带着他怀里的冷香与硝石味,像一场未炸的雷。
“冷不冷?”他低头问我,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夜色。
我摇头,却打了个哆嗦。
他便伸手,把我指尖包进掌心。
那温度并不暖,却让我心跳失了节拍。
萧明湛靠在我怀里,烧得昏昏沉沉,偶尔呓语一句“阿娘”。
他在我怀里轻颤,含糊呓语:“火鸦……啄阿娘的眼睛……”
我轻拍他背,像哄一只受惊的猫。
沈容与侧目,目光落在我腕上,那道旧疤在灯火下泛着淡红。
“还疼?”
“早不疼了。”
“撒谎。”
他指腹摩挲那道疤,像在确认什么。
我忽然想起前世,火海里他抱着我焦骨的模样——
原来那痛,他替我记了两辈子。
15
马车在一处偏僻角门停下。
沈容与抱萧明湛下车,动作轻得像抱一片雪。
我紧随其后,才发现角门后竟是一条暗道。
石阶潮湿,壁灯昏黄。
石阶每隔十级便刻一道横纹,我数到第七道横纹时,鞋底触到一条细铜线。
沈容与低声道:“先祖当年在此埋“断金丝”,七道纹,七十尸,一级一命。”
铜线早已锈绿,只余象征,不再锋利。
尽头是一扇小铁门,门上刻着“回渊”二字,笔力遒劲,像刀劈斧凿。
沈容与以指节叩门,三长两短。
门开一线,露出一张少年人的脸——阮靖武,前世为他挡箭而死的暗卫。
不过十六七岁,眼尾一道旧疤,像被断箭划破。
阮靖武举灯照门侧,铁锈下隐见小篆:‘回渊’——沈氏宗祠旧匾。
沈容与解释:“这是我父亲少时私铸的藏书窟,后来才改暗道。回渊,取“回头是岸”之意,可惜他至死未能回头。”
阮靖武目光扫过我,又扫过萧明湛,最后落在沈容与脸上:“公子,人齐了?”
“齐了。”沈容与侧头看我,“怕不怕?”
我弯唇:“怕就不来了。”
16
暗道尽头是沈家书房。
我前日才翻窗来过,今日却像进了另一处天地。
书架移位,露出暗格;墙上多了一幅剑南舆图,朱砂圈出的三座香材山,已连成一条火龙。
沈容与把萧明湛安置在软榻,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封信。
信封烧得只剩半片,火漆却完整——是郡主府的印记。
“想偷看?”他倚着书架,似笑非笑。
“想。”
“给你看。”
他两指夹信,轻轻一抖,信纸展开,却只有一字:“火”。
我挑眉:“挑衅?”
“邀约。”
“赴约?”
“已赴。”
他忽然抬手,灯芯爆了个花。
我眼前一花,脚下地砖已无声移开,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阮靖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哑七已至。”
阮靖武低声补刀:“第七道铜线已锈,主子当年命我暗中剪断,七十冤魂才算安息。”
17
沈容与要下密道,我不肯留。
他沉默片刻,解下腰间玉佩递给我:“若有异动,摔碎它。”
“玉佩里封了半粒‘雪中春信’母香,一旦碎玉,香雾逆卷,三息内可令十步之内的人短暂失神,是沈家最后保命手段。”
我掂了掂,玉佩冰凉,雕的是半朵车前子。
车前子,又叫‘当道’,取‘当道而活’之意。同心玉环碾碎重雕,一半作凤羽,一半作车前子,暗合‘同生共道’。
我摸了摸怀里那只玉匣——半红半白的太极丸仍在,如今又多了一粒车前子玉扣,一匣两命,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若三日内无信号,再碎玉扣;二者一明一暗,互为表里。”
“另一半呢?”
“在我心口。”
他答得随意,我却心头一烫。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侧身。
沈容与在前,我在后,呼吸几乎交缠。
石壁渗水,滴在我颈后,像某种隐秘的吻。
尽头是一间石室,灯火通明。
哑七左手托着一只铜壳火鸦雏型,仅巴掌大,是专门用来试药的风洞模型;右手则取出三只真正火鸦弹,鸽蛋大小,赤丸内藏‘朱颜错’。
他把雏型腹部铜管拧开,倒出一粒半成品的毒丸示范药性,其余三枚则排成一列,等待花朝节之用。。
“郡主命我三日后把这三粒投进御苑曲水流觞,一盏酒,一条命。”
哑七以指尖捻碎其中一粒,石室内顿时弥漫辛辣甜香,像未熟的樱桃浸了血。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露出一张被火毁过的脸——
郡主的驯鸦人,亦是未来的焚城者。
沈容与抬手,火折子熄灭。
火折子爆出一簇蓝焰,直扑哑七眉心。
沈容与抬臂去挡,火舌卷过他下唇,血珠刚涌出便凝成半珠红冰,一半仍淌,一半已冻,像衔了一粒朱砂。
沈容与随手扯下一截衣袖,按住唇角,血迹仍渗,却浑不在意。
黑暗里,哑七的声音沙哑如锈铁:“郡主已疑,十四日后花朝节,邗州为祭。”
“知道了。”沈容与声音极淡,“你家人我已安顿。”
哑七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18
回程时,我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向沈容与后背。
他反手捞住我腰,掌心贴在我胃脘,隔着衣料也能感到滚烫。
“小心。”
“谢谢。”
我站稳,却故意没退开。
他低头看我,目光从我的眼睛滑到唇,又滑回眼睛。
“江采繁。”
“嗯?”
他忽地俯首,却只以指腹替我抹去那点血,低声道:“苦得发涩。”
我抬眼,撞进他眸色深处——那里燃着两簇极静的火。
我抬手,指尖沾了他唇上一点血——
方才在密道,他替哑七挡了火折子,唇角被烫破。
我把血点在自己唇角,像点一粒朱砂痣,低声道:“苦吗?”
他眸色暗了暗,忽然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再尝一次,就甜了。”
他忽地俯首,舌尖掠过那点血香,像确认毒与药的分界。
他低声笑:“尝过一次,便舍不得再苦了。”
我呼吸一滞。
他却已松开我,暗门无声滑开,他背影隐入黑暗,留一缕硝与血的冷香悬在空气里,迟迟不散。
19
回到书房,灯芯‘啪’地炸出一粒火星,像谁把未说尽的话钉在梁上。
炭盆余烬映着我们影子,一截红,一截黑。
我坐在案前,把那半封信对着火光,忽然发现“火”字背面,隐隐透出另一行字:
“凤髓在郡主寝殿丹墀之下——灵阙门只是入口之一,真正库房在寝殿地龙之上”
我指尖一颤,信纸被火舌舔住,瞬间化为灰烬。
沈容与端来一盏冷茶,替我拍去指尖黑灰:“看到了?”
“嗯。”
他端来冷茶替我净手:"信吗?"
"半信。"我任由他擦拭,"郡主既造替身,寝殿必留生门——你早探过了吧?"
茶盏"咔"地裂开细纹:"我探到...那里有张婚床,尺寸够躺两个人。"
"所以舍不得我去?"
他舔去我虎口茶渍:"舍不得他们死得太痛快。"
我心里某处忽然软了一下。
20
沈容与走到琴前,指尖未落,先以指腹轻抚弦柱,像在试音,又像在确认一条暗号。
一串《凤求凰》缓缓淌出,却比前世我死前听到的更缓——仿佛把杀机一寸寸揉进温柔。
曲至第三拍,他忽然按住宫弦,声音压得极低,只容我一人听见:
“剑南三山的龙脑,经火炼后会析出赤晶——朱颜错的解药,就锁在那赤晶里。”
最后一个音被他拨得极轻,却在我耳畔炸开。
我抬眼,才见琴尾已密密匝匝七十九道,今日再添两道,便是第八十一次。
“刻满八十一道会如何?”
“一曲终了,大仇得报。”
他松开弦,双手奉匕。
我按住他腕,左手无名指的旧疤正对匕尖:“那这两道,我来。”
血珠滚落,琴尾木纹瞬间饮红,像干涸河床吸进第一场暴雨。
同一瞬,炭盆爆出极短促的灯花,“嗤”地窜起一缕笔直青烟,烟形竟如小剑,悬梁三息方散——
那是血与火合出的暗号,也是我们的生死契。
沈容与反手扣住我腕,声音低哑:“江采繁,别玩火。”
我轻笑,把最后一滴血抹在他唇角:“我本就是火——烧得掉仇,也炼得出药。”
雪压断枯枝,轻响落地,像替我们记下了这一笔。
21
子时更鼓响过三声,雪声忽止,月色像一把冷刀,把天地劈成两半。
沈容与送我回房,却在门口停住。
"明日我去北郊别苑。"沈容与指尖划过舆图,在邗州城北三十里的山麓画了个圈,"郡主夏日避暑的私苑,冬日地龙却比皇城烧得更暖——适合藏东西。"
“我同去。”
“不行。”
“为何?”
“郡主已盯上你。”
“那便更要走。”
他沉默良久,忽然抬手,指腹轻轻擦过我唇角——
那里还沾着他一点血。
“江采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哪句?”
“你本就是火。”
他转身离去,背影被月色拉得很长。
我低头,发现门缝里塞着一张小笺。
笺上只有八个字:
“郡主府走水,三日后。”
而笺纸背面,用血画了一只火鸦,鸦眼处,嵌着半粒车前子。
我指腹一紧,纸角被攥得皱起——三日后,便是我与他的生死契。
我把灰烬捻碎,撒进风里——三日后,若真在寝殿丹墀下找到凤髓,此字便成真;若否,便是郡主诱我入瓮的饵。
我俯身替萧明湛掖紧被角,他忽然睁眼,烧得发亮的眸子盯着我:
“阿姐……我梦见阿娘被火鸦啄眼。阿娘让我闭眼。”他发着烧,声音却低得不像孩子,“哑七说,若有人要害阿姐,我就刺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又茫然问,“刺下去……会不会很疼?”
远处城楼,血色灯笼被风撕成两半,一半坠进护城河,一半挂在旗杆,像一截断舌。
我听见鼓声自城北传来——三通,逆气流,硝筒已发,哑七依计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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