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穿过林府中静尘轩的窗棂,卷落案头最后一片梨花。
林晓恩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看着宣纸上那句“旷野风来急”,笔尖悬着的墨珠迟迟不肯落下。方才一阵剧咳耗去了太多力气,指节泛着青白,连握笔都觉得吃力。
“小姐,该喝药了。”青禾端着药碗进来,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苦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她将药碗搁在案边,拿起件月白披风轻轻搭在晓恩肩上,“太医说您这几日肺气弱,怕是经不起围场的风。”
晓恩点点头,却没去看那碗药。十三岁的她,早已习惯了汤药的苦涩,也习惯了旁人提及她时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可这次皇家围场的春日猎宴,她是一定要去的。
“父亲说,围场的风是活的,能吹透窗纸,也能吹开人心。”她声音轻得像羽毛,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方被高墙框住的天空上,带着股执拗,“总闷在这里,笔下的字都像生了锈。”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林清影掀着藕荷色裙摆闯了进来,发间别着朵掐得正艳的粉桃,整个人像团跳跃的火苗:“小妹,可算找着你了!母亲让我来催,再不走赶不上卯时的车了。”
她是林家大小姐,性子活脱得像春日的风,永远不知疲倦。见晓恩还在看那张宣纸,她凑过去扫了一眼,笑着说:“还在写这句?等去了围场,保管你能写出十句八句的。对了,我听母亲说,这次猎宴京里勋贵子弟都去呢。”
晓恩被姐姐拉着起身,暖手炉塞进怀里时,掌心终于有了点暖意。“都有谁?”她轻声问。
“多了去了!”清影替她理了理鬓发,语气里满是雀跃,“最出名的要数镇国将军家的安羽良,才十五岁就跟着老将军上过热河战场,听说枪法厉害得很,就是性子冷得像块冰,京里没几个敢跟他搭话的。还有周家的独子周景明,家里是京城首富,挥金如土,性子野得像没拴住的马,天天在外面惹事,却偏偏没人真能恼了他。听说,他虽然性格不怎么样,不过长得倒是无可挑剔,锋眉下还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追他的姑娘多了呢!”
林晓恩点点头。安羽良的名字,她在父亲与同僚的闲谈中听过,说他“少年老成,得其父真传”;周景明则是在母亲与妯娌的闲聊里,说他“顽劣却重义气,是京里姑娘们私下里常提的”。只是这些名字都像隔着层雾,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发出规律的颠簸。晓恩靠在软枕上,听着姐姐絮叨哪家的珠钗新镶了东珠,哪家的点心铺子出了新花样,眼皮渐渐沉了——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草地上,风掀起她的衣袍,像只终于挣脱束缚的白鸟,飞得又轻又快。
围场的风果然不同。
没有高墙拦着,风里裹着青草的腥气、马嘶的锐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呼喝,浩浩荡荡扑在脸上,带着股生猛的野劲。晓恩坐在特意搭起的暖阁里,隔着雕花窗棂往外望,满眼都是攒动的人影与马匹,比画本里的热闹鲜活百倍。
“小姐你看,那玄色大旗就是安将军府的!”青禾指着远处一面绣着银虎的旗帜,语气里带着好奇,“听说安羽良就在那附近。”
林晓恩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劲装少年围着一匹黑马说话。其中一人背对着暖阁,正抬手接过随从递来的长枪,手臂一扬,枪尖在阳光下划出道冷光,周遭的人都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想必,那就是他了。”晓恩轻声说。她忽然想起来父亲书房里有幅《寒江独钓图》,钓竿弯而不折的力道,此刻竟与那人持枪的姿态重合了——看着静,实则藏着千钧之力。
清影凑过来望了半天,只看到个挺拔的背影,撇撇嘴:“也没什么稀奇的,还没去年上元节的舞龙好看。”
林晓恩被她逗得弯了弯眼,喉间却忽然涌上痒意,忍不住低低咳起来。青禾连忙替她顺背,清影也收了玩笑,皱眉道:“这里太吵,我带你去后面透透气。”
暖阁后是片僻静的杏林,杏花刚落尽,枝头冒出嫩红的新叶。晓恩在块覆着青苔的石头上坐下,林清影替她挡住穿堂风,青禾则往茶棚方向去要热水。
“小妹,你看这林子多静,比前面舒坦。”清影折了根柳条,在手里轻轻晃着,“等会儿猎宴开始,咱们就在这儿待着,不凑那些热闹。”
晓恩点点头,从袖中取出那张写着“旷野风来急”的宣纸,想把后半句补上。风穿过枝叶,带着细碎的声响,她刚写下“纸鸢”二字,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谁?”清影警惕地站起,下意识地挡在晓恩身前。
只怕是声音太小,来者没有听到。
一匹黑马撞开杏林的矮枝闯了进来,马背上的人似是没料到林子里有人,猛地勒住缰绳。黑马受惊人立而起,前蹄扬起的瞬间,泥水“啪”地溅在晓恩摊开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污渍,正好盖住她刚写的字。
“吁——”马上人低喝一声,声音清冽如冰。黑马渐渐安静下来,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阵风。
晓恩抬头时,只看到个逆光的身影:玄色劲装,腰间悬着柄长刀,身形挺拔如松。他似乎没留意石头上的宣纸,只检查了下马的前蹄,又抬眼扫了圈四周,像是在确认有没有撞到人。
“对不住。”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目光掠过清影,又落在晓恩身上——不过匆匆一瞥,便移开了视线,转身牵起马,“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尽快离开。”
话音落时,他已牵着马走出杏林,黑马的尾巴扫过矮枝,带落几片新叶,轻轻落在晓恩的宣纸旁。
晓恩低头看着那张被弄脏的纸。江南宣纸细腻,吸了泥水后,字迹全糊了,像幅被揉皱的画。她心里掠过一丝可惜——那是父亲特意从江南捎来的好纸。可转念一想,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便把宣纸叠起,放进袖中。
“这人怎么回事!”清影却气鼓鼓的,“撞了人还这态度,定是那个安羽良!除了他,谁还有这么大架子!”
晓恩摇摇头:“许是别家公子。”她望着杏林外空荡荡的小径,悄悄记住了那个背影——算不上失礼,也算不上温和,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安羽良牵着马走出杏林时,一位星眉剑目的俊朗少年正靠在茶棚柱子上啃苹果。
安羽良身为镇国将军府的独子,自小跟着父亲在演武场长大,十五岁那年随父出征,回来后便成了京里勋贵子弟中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性子冷,话少,手里的枪却比谁都硬。而这位,便是难得亲近他的人,周景明。
“安哥,你跑哪去了?”周景明把苹果核一扔,拍了拍手上的渣子,笑嘻嘻的勾上那人的肩。他是安羽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周家是京城首富,性子却活脱得像个泼猴,与安羽良的冷硬截然相反,“将军府的下人找你好几趟了,说猎宴要开始,让你去前排候着。”
安羽良没应声,将马交给随从,转身往主场地走。他想起方才在杏林里看到的两个姑娘:一个挡在前面,像只护崽的母雀,眼神凶巴巴的;另一个坐在石头上,穿素色衣裙,被风吹得微微发抖,倒像株经不起折腾的兰草。
还有那张被泥水弄脏的纸,上面似乎有字……他走得急,没看清。
“哎,你等等我!”周景明追上来,勾住他的肩膀,“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脸拉得老长,谁惹你了?”
安羽良拨开他的手:“没什么。”
“肯定有事。”周景明挤眉弄眼,“是不是看到哪家漂亮姑娘了?我跟你说,今天来的勋贵小姐里,户部尚书家的三姑娘……”
“闭嘴。”安羽良冷冷瞥了他一眼。
周景明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恼。他认识安羽良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这性子。老将军在世时总说,羽良这孩子,看着冷,心热,就是嘴笨,不会说好听的。
“对了,”周景明换了个话题,“刚才在马厩听人说,林家的两位小姐也来了,就是文官里最清流的那个林家。听说大小姐性子烈,二小姐是个病秧子,却极有才华。”
安羽良脚步微顿,想起杏林里那抹素色身影,没说话。
“怎么?感兴趣?”周景明挑眉,“等会儿宴会我帮你打听打听,要是你看上了……”
“再多说一个字,今晚的夜巡你去。”安羽良加快了脚步。
周景明撇撇嘴,嘟囔道:“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却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他才不怕夜巡,就是觉得安羽良这反应,实在有意思。
猎宴的篝火燃起时,暮色已浸满了围场。
主帐前的空地上摆满案几,勋贵们按品级落座,姑娘们聚在东侧花棚下,隔着帘子说笑。晓恩坐在最靠里的位置,面前的案几上摆着碗温热的杏仁酪,是母亲特意让人备的。
“你看那穿宝蓝袍子的,就是周家的周景明。”旁边有位小姐悄悄指着不远处,“听说他昨天还在茶楼跟人抢座位,把人家的桌子都掀了。”
林晓恩悄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个穿宝蓝锦袍的少年,正举着只烤得油光锃亮的野兔,跟身边人说笑,眉眼飞扬,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泼劲,果然像传闻中那样。
“嘘,小声点,被他听见要遭殃的。”另一位小姐拉了拉同伴的衣袖。
晓恩收回目光,端起杏仁酪慢慢喝着。甜腻的味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咳嗽的痒意。她想起下午在杏林里遇到的玄衣少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坐在这附近,是不是也像周景明这样,和人说说笑笑。
正想着,花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呵斥和男子的笑闹。
“你这人怎么回事!抢别人东西还有理了?”是清影的声音,带着怒气。
晓恩心里一紧,连忙起身走到帘子边。
只见花棚外,清影正叉着腰站在那里,对面是那个穿宝蓝锦袍的周景明。周景明手里拿着只玉簪,正笑着说:“这簪子是从地上捡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我刚掉的!”清影气红了脸,“上面刻着‘清’字,不信你看!”
周景明举起簪子看了看,果然有个小小的“清”字。他“哟”了一声,却没还给她,反而把簪子别在自己腰间:“既然是林大小姐的,那更得我拿着了。听说林大小姐骑术了得,不如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在赛马时赢我,这簪子就还你,怎么样?”
“谁要跟你打赌!”清影伸手去抢,被周景明躲开,“无赖!”
“哎,话别说这么难听啊。”周景明笑着后退半步,“赢了就还你,输了也不亏,就当……认识个朋友?”
“谁要跟你做朋友!”清影气得跳脚,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指指点点的。
林晓恩看得着急,刚想出去劝架,就见花棚的帘子被人掀开,安羽良站在门口,目光冷冷地扫过周景明。
“周景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把簪子还回去。”
周景明看到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嘟囔道:“安,你怎么来了……”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玉簪解下来,丢给清影,“喏,还给你,真是个母老虎。”
林清影接住簪子,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安羽良,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转身就跑进了花棚,正好撞进晓恩怀里。
“小妹!你都看见了吧?那周景明就是个无赖!”清影气呼呼地说,却偷偷往帘子外瞥了一眼。
晓恩扶着她,也往外面看。安羽良已经转身离开,周景明跟在他身后,还在小声抱怨着什么。火光映着他们的背影,虽然身材都差不多,不过站姿一个挺拔冷硬,一个歪歪扭扭,倒像是幅对比鲜明的画。
花棚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姑娘们又开始小声说笑,只是话题里多了安羽良和周景明。
“安公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冷冰冰的,不过真厉害,一句话就镇住了周景明。”
“周景明也太讨厌了,欺负林大小姐……不过长得确实好帅啊!怪不得父亲总让我多了解了解周家。”
晓恩没再听下去,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刚才安羽良站在帘子外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确实像块没被焐热的冰。可他让周景明还簪子的样子,又不像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
风从花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篝火的暖意。晓恩拢了拢衣袖,想起那张被弄脏的宣纸,忽然觉得,或许传闻和初见,都算不得数。
就像这围场的风,白天吹得人发冷,夜里却带着烟火气,暖烘烘的。
安羽良坐在案几前,面前的酒杯没动过。
周景明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胳膊:“哎,刚才那林家大小姐,够泼辣吧?跟你倒挺配。”
安羽良没理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花棚的方向瞥了一眼。刚才那个红着眼圈瞪人的姑娘,跑起来像只炸毛的小兽,倒比那些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有意思些。
还有花棚里,那个被挡在后面的身影,是不是下午杏林里那个穿素色衣裙的姑娘?
“想什么呢?”周景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不是看上林家二小姐了?我帮你问问……”
安羽良听着他这话,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上的不是大小姐?”
“我…我……”平日爽朗的少年这时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安,你,你真看上她了啊……?”
试探的语气,藏不住的心思。安羽良怎么可能不知道周景明平时不像今日这么无理取闹,又怎么不了解自己挚友的心思?
“得了,我谁都不喜欢,爱要你便要,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有,”安羽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用开玩笑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再闹,明天的兵书你抄十遍。
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周景明撇撇嘴,这次真的不敢再闹了。抄兵书可比夜巡难受多了。
他看着安羽良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柔和了些,不像平时那么冷。他忽然觉得,今晚的围场月色这么好,说不定真能成点什么事。想到这,他突然笑出声,对上安羽良看傻子一样的神情也置之不理。
成些什么事呢?
比如,让冰块似的安羽良,也尝尝惦记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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