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晨光照在林府院里才眠不久的女孩身上,不忍心惊扰她的梦。
敲梆子的行差一面吆喝着时间,一面悠悠荡荡的走过一座气派庄肃的府邸,上面挂着的檀木牌匾赫然勾刻着“将军府”的几个鎏金字体。
对于正常贵门的少爷小姐们来讲,行宫夜宴歌舞升平的余兴定是尚未散尽,可在这里,晨露和少年挥洒的汗水却早已打湿了将军府的练武场。安羽良收枪时,枪尖刺向溪流,挑起的水珠正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劲装的领口沾着些潮气,侧脸在晨光里透着如往常一样冷硬的轮廓,却在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眸色柔和了半分。
“安哥!你今日练得够早的!”周景明的声音裹挟着风冲过来,他新换的象色锦袍上绣着枝藤暗纹,衬得形体更加健美,只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仍带着少时未改的跳脱。他手里拎着个食盒,大大咧咧地往安羽良怀里一放,“我家厨子新做的蟹壳黄,这可是好东西!听说多吃能强身健体,有助于咱俩训练。”
安羽良接过食盒,指尖触到温热的油皮纸,难得笑着打趣:“你同我口口声声说不服气林家大小姐,今日怎的没去寻人家过两招?”
周景明咽了下口水,耳尖泛红:“这不是…昨日比剑输了半招,总得琢磨琢磨新招式再去。”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说真的,安哥,你觉得林清影的剑法是不是比兵书上的还灵动?”
安羽良没接话,目光越过周景明的肩头,落在街对面的马车旁。林晓恩正扶着青禾的手下车,月白色的衣裙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整个人像株刚被露水润过的玉兰。她抬头时恰好撞见他的视线,微微一怔,随即屈膝行了个礼,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晨风。
“林二小姐。”安羽良颔首回礼,脚步不由自主地朝街对面的马车走去。周景明见状,忙拎着食盒跟上,嘴里还念叨着:“诶,安哥,你要去寻林二小姐么?那便好了!我想找林大小姐请教剑法,正好问问姑娘她在不在府中——”
话音未落,就见林清影从马车的另一侧踏下,腰间悬着两柄银鞘短剑。站定后,她看见周景明,眉峰微挑,笑道:“哟,好巧呀,周公子,你在此处做什么?”
“嘿?还质问上我了?”周景明嘴角一抽,只觉着奇葩。“我登门我兄弟府上探望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倒是林大小姐,您同二小姐是何来意?”
“自是来道谢的。”语毕,林清影恭恭敬敬的转向一旁站立的安羽良。“小舍家妹自幼体弱多病,前日旧疾复发,多谢安公子赠药。”
安羽良面无表情的拒谢,“姑娘不必客气。”随后将身后的长枪向右别了别,生怕误伤别人。
林清影瞥见他的小动作,望着那柄长枪顺势开口:“安公子,听闻安将军昨日在御前夸你枪法精进,不如改日赐教?”
“不敢当。”仍旧是淡漠的回答,听不出情绪,只是这次,安羽良的视线停留在了车窗内林晓恩身上。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细碎的阳光透过她的发隙落在书页上,照亮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忽然想起国子监的同窗曾在自己面前夸耀羡叹过,林家二小姐四岁便能背《诗经》,七岁可作律诗,如今却从未踏入学堂半步。
“在下……失礼过问,早有听闻林家二小姐博学多才,通晓诗书。只是为何不入学?”安羽良往前微微挪了几步,走到马车窗前,沉思良久,还是问出了口。林晓恩听见他的声音在晨风中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
少女翻书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点晨色,和泪光一样:“多谢安公子关心。”她轻轻合上书,封面上是褪色的“春秋”二字,“只是我这身子,实在经不起学堂的奔波,反倒会给大家添麻烦。”
她说话如同潺潺流水,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蜿蜒,好听的很,但被一阵咳嗽声打断。林晓恩掩面侧头轻咳,安羽良这才注意到她抬手时露在袖口外的骨腕,对他来讲,简直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青禾在一旁低声道:“安小将军请莫见怪,我家小姐上月又咳了整月,大夫说连风都吹不得。”
周景明哪里见过这般贴合诗文中“弱柳扶风”的姑娘,在一旁惊的直咋舌:“那多没意思!整日待在家里,不如跟我学骑马。我新得的那匹雪点雕,温顺得很。”
“谁要学你那颠得骨头疼的骑术。”林清影想起在围猎时他狂放的纵马姿势,白了他一眼,身体转向林晓恩,“小妹,要不我去跟先生说,让他来府里授课?”
林晓恩摇摇头,笑意浅淡如雾:“姐姐不必费心,家父留下的藏书够我读好些年了。”她的眼神忽然定住了,安羽良察觉到她在看自己,于是顺着她的目光颔首,瞧见了一枚仅有一半的白玉佩。带着疑问抬头,便听见林晓恩顿了顿,指着安羽良腰间的玉佩开口,“安公子这枚白玉佩,倒是与《史记》里记载的鸳鸯佩相似,传言鸳鸯佩仅有两枚,一黑一白,白的意为守护,黑的则是健康。安公子这枚,怕就是其中一个了。”
安羽良一怔。这玉佩是父亲送的束发礼,他只知是珍贵的前朝古物,却不知还有这般典故。
“不仅如此,”林晓恩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箭囊,眼里满是好奇与惊羡,“将军用的箭簇是三棱形吧?《考工记》里说这种形制穿透力最强,只是锻造时需以寒铁淬火,北境的玄铁矿最是合用——少将军去了数次北境,想必知晓的比小女多多了。”
她随口道来的典籍掌故,比国子监的博士讲得还要透彻。安羽良握着枪杆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自幼在军中耳濡目染,自认对经史子集颇有涉猎,此刻却像个初入学堂的蒙童。
“二小姐的学问,”他拱手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郑重,“安某自愧不如。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林晓恩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丝狡黠:“请教倒也可以。”她抬手指向府内的西跨院,“只是我久居深闺,连将军府的练武场都没见过。若安公子肯每日辰时来我院中练一趟枪,再讲讲边疆的风雪或是落花,我便把家父批注的兵书借你看。”她扫视了一眼正在和周家少爷互怼的姐姐,幽幽念道:“不介意的话,周公子也一同前来吧。”
无视了自己兄弟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周景明只在一旁拍手,笑得哈腰:“这个好!安哥你每日练枪跟耍杂技似的,正好让二小姐开开眼!”他转向林清影,“林大小姐要不要也一起来?我可以陪你练剑。”
林清影瞪他:“谁要来看你们耍枪弄棒。”嘴上虽不饶人,脚步却没动,显然是默许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安羽良果然提着长枪站在了林家的西跨院。这里原是林老爷的书房,院角种着几竿修竹,廊下摆着张梨花木书桌,林晓恩正坐在那里批注着什么。
“安公子倒是准时。”她放下笔,宣纸上是刚写就的批注,字迹如人一般清秀。
安羽良眨眨眼,没说话,提枪便练了起来。晨光透过竹叶洒在他身上,枪尖划出的银弧与竹影交叠,竟有种说不出的韵律。他谨遵林晓恩昨日临走前叮嘱他不必手下留情,在院里随便练武就是的话,练起父亲新教的枪法。枪出势时如春风拂柳,收力时如惊鸿照影,最后一式“横扫千军”,枪杆扫过院中的青石桌,发出一声闷响,转目,那厚重的石板上竟然裂出一道大缝隙。
林晓恩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道:“安公子这式用了七分力,若是对付身披重甲的骑兵,怕是不够。”她从书案下抽出张图纸,上面画着枪杆的受力示意图,“此处加粗三寸,重心后移,威力能增三成。”
安羽良看着图纸上细密的批注,忽然觉得这比父亲在演武场上的指点更让他豁然开朗。
自那以后,林家府邸的西跨院便多了道奇特的风景。辰时的晨光里,英挺的少年练枪挥剑,病弱的少女临窗读书,时不时望向院中矫健的身影,枪尖破风的声响与翻动书页的声音交织,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周景明几乎每日都来,有时是拎着新出炉的点心,有时是带着从西域淘来的话本。他总爱凑到林清影跟前,明知她性子刚烈,偏要故意逗她:“林大小姐,昨日我练剑时悟出了个新的招式,要不要切磋?”
“谁有空陪你疯。”林清影嘴上嫌弃,却总会抽出剑,与他在院外的空场上过几招。两人边斗边吵,吵到最后,往往是周景明故意卖个破绽,让林清影的剑尖抵住他的咽喉,然后嬉皮笑脸地讨饶:“林大小姐剑法卓绝,在下甘拜下风。”赢得林清影不屑的一声冷哼。
安羽良和林晓恩往往在廊下看着,偶尔相视一笑。他会给她讲北境的星空是怎样的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摘到;讲士兵们在雪地里用冻红的手指下棋,石子落在冰面上清脆的声响;讲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如何让初来乍到的新兵误以为是绿洲。
林晓恩总是听得很认真,脸颊有时会泛起淡淡的红晕:“那北境的雪,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如溪流一样深吗?”听着对方耐心的回答,她也会拿出珍藏的舆图,指着上面标注的关隘,与他共议战事。“这里的地形易守难攻,只是水源太远,若是被围困,怕是撑不过半月。”
面前如同玲珑般的姑娘侃侃而谈,安羽良看着她在图上画出的补给路线,忽然明白了为何父亲总说“纸上谈兵亦有可取之处”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过了大半年,转眼到了深秋。那日安羽良练完枪,见林晓恩正对着本《九章算术》发愁,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哪里不懂?”他走过去,拿起书翻看。
“这里的粮草分配问题。”林晓恩指着其中一页,“若十万大军出征,每日需粮草三千石,行至半路增兵两万,剩下的路程还需多少粮草?”
安羽良拿起笔,在纸上列出演算公式。他自幼跟着军需官学过筹算,这些本是驾轻就熟,可今日看着林晓恩专注的侧脸,笔尖竟有些发颤。
“算出来了。”他把纸推过去,却见她忽然咳嗽起来,身子抖得像片秋风中的落叶。
青禾急忙递上汤药,林晓恩喝了两口,脸色才稍缓,有些尴尬:“让安公子见笑了。”
安羽良看着她被药汁染得发白的唇,忽然起身:“今日就到这里吧。”他走到院门口,又停下脚步,“明日我带北境的梅花茶来,你不是说想尝一下烹茶吗?”
林晓恩的眼睛亮了亮,像天边落了两颗星子:“好。”
第二日,安羽良果然提着个瓦罐来。周景明跟在身后,笑嘻嘻的勾住他的肩:“安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带梅花茶居然不叫我!”他冲院里喊道,“林二小姐,我带了桂花绵糕,配茶下咽正好!”
林清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客门,抱着胳膊斜睨他:“周景明,你当我家是茶馆吗?日日来蹭吃蹭喝。”
“哪能啊!”周景明献宝似的打开自带的食盒,里面是松肉。“这是我特意让厨子做的,知道林大小姐爱吃咸口的——”话没说完,就被林清影抢过食盒,转身扔到了旁边的石桌上,倒是一滴未洒。
安羽良把瓦罐递给青禾,看着林晓恩坐在廊下,小心地用小勺舀起梅花茶细细品尝着。他忽然觉得,若是不必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这样平静的日子或许可以再长些。
冬去春来,转眼已至一年。安羽良的枪法越发精进,已能与父亲对拆起码三十招;林晓恩的气色好了些,偶尔能在院里散散步。周景明和林清影的拌嘴成了常态,有时是为了谁的箭术更好,有时是为了话本里的侠女该配谁,吵到激烈处,林清影会拔剑挥刀,周景明就拎起棍子跟她绕着院子跑,一面叫嚷一面提防对方的攻击,惹得满院的丫鬟婆子直笑。
这日练完枪,安羽良见林晓恩正整理书箱,里面全是他借过的典籍,每本上都有她娟秀字迹的批注。
“这些……”
“安公子明日就要随安将军再度去北境了吧?”林晓恩背对着他,把书箱推到他面前,“这些你带着,或许用得上。”她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里面是我画的关隘地形图,家父说近年北境的地形愈发复杂,我想,它或许能帮你认路。”
安羽良本想如历次一样与京城无声无息的告别,只留下周景明一人送行,但他从没想到林晓恩在他们的对话中无意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沉默着接过锦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像触到了未化的残雪,却夹杂着春日的温润。他想说些什么,却见周景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安哥!马匹都备好了!林大小姐说要跟我们比一场,谁输了谁请客送别宴!”
林清影跟在后面,手里的弓弦闪着银光,对着周景明呲牙:“怎么?不敢了?竟要搬出少将军压我。”
安羽良看着眼前喧闹的景象,突然笑了,笑的那样真诚,坦然。“景明,时间怕是来不及了,我现在要回府中预备了。”他把书箱递给随从,“待我回来再与你们共同切磋。”转身时,目光与林晓恩相遇。她站在廊下,身后是满架的紫藤花,风吹过,落了她满身花瓣。
“我走了。”他说。
“一路平安。”她答。
没有过多的道别,却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牵绕着他们的思绪。
他们几个相处了也有一年之久,每日都与对方相见相看,早已将彼此当成了很重要的朋友。周景明相信他的挚友,也清楚他的实力在北境几乎不会受到威胁,所以还在后面跟林清影争论谁先出发送行,安羽良翻身上马时,回头望了一眼林家的方向,青灰色的院墙后,那扇窗依旧开着,像只盛满了晨辉的眼睛目送他离开。
他不知道这趟北境之行要走多久,只知道行囊里除了伤药和干粮,还多了本《诗经》,是林晓恩送的,扉页上写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笔记清丽,却透着股韧劲,像极了那个总坐在廊下读书的少女,和她庭中坚艮顽强的杏花。
而此刻的西跨院,林晓恩正望着安羽良离去的方向,手里捏着片刚摘的,代表离别之意却未送出的柳叶。青禾轻声道:“二小姐,风大了,回屋吧。”
她摇摇头,静静地看着,直到街角扬起的最后一粒尘土落下,才转身回屋。书桌上,新铺的宣纸上写着半阙词,墨迹未干:“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窗外的蝉鸣刚起,像极了那个清晨,少年挥枪时,枪尖划破空气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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