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东巷的梧桐叶经受连日暴雨冲刷后，透散着鲜亮的翠意。
明见景家敞着门，偌大客厅此刻像个小型物流中转站，各类型号的纸箱堆积木似的，堆满了玄关客厅。
逢芷雨慢悠悠晃进来时，他正蹲在开放式书架前，挑选带去南城的书，书架空了大半。
少年清瘦的背脊弓起流畅线条，额前碎发随着动作晃动，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准备整个家都搬走，一点念想不给留？”逢芷雨倚着门框，懒洋洋地调侃，尾音却不易察觉地上扬。她手里捏了啃了一半的苹果，咔哧一声，清脆的声响在仅剩空调运作嗡鸣的客厅格外清晰。
明见景收书的动作一顿，浅笑了下，又抬头看她：“给谁留？”
“当然是给……”逢芷雨丝毫不怯，从善如流，“当然是给我家楼上张阿姨家的小妹妹啊，她最喜欢你了你不知道？”
“行，那我待会去跟她告个别。”
逢芷雨笑嘻嘻地靠近，心头雀跃的火苗被她强行抑住。她绕到明见景左边，地上摊着几本启礼内部的竞赛题集和他的笔记，“你不是竞赛班的也有这些题，果真是老师的宝贝疙瘩啊。你走了你们班老李不得痛心死？”
“有用的，全带走吗？”
“嗯。”明见景站起来，应了声，走到她旁边，俯身捡起那几本书。
不知道从题集还是笔记本中掉出来张小卡片，逢芷雨抢先明见景一步捡起来，是张泛黄的小卡片。
从右下角的时间看，差不多是小学，估计是哪节美术课，或者手工课做的小卡片，上面画着两个火柴人，旁边画了颗树，俩小人一个头顶上写着“逢”，另一个写着“明”，左边火柴人扎着单马尾，还戴着个皇冠。是谁的杰作不言而喻，下边还有行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们是最好的好朋友！！！
“这个，”她晃了晃卡片，惊讶道，“还没扔啊？”
“留着有用。”
有用？
逢芷雨将卡片翻了个面，背面同样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和好卡（仅限明见景使用一次，永久有效）。
“还我。”明见景从她手上抽走了那张卡片，顺手把书放进另一个半开的箱子里，故意侧过头看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别太想我。”
“谁会想你？”逢芷雨立刻反驳，苹果核精准地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声音拔高了一度，此地无银的虚张声势。
明见景笑说：“你楼上张阿姨家小妹妹。”
“……”
明见景抬头看她，没继续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很轻地闪了一下，快得像窗外掠过树梢的飞鸟。他忽然抬手，用指节极其快速地蹭了下她额角，那里沾了点儿刚才啃苹果溅上的细小水渍。
动作快得逢芷雨都没来得及躲，只觉得额角被什么温热干燥的东西轻轻擦过，痒痒的。
“脏。”他只丢下一个字，便转身继续去整理杂乱的书架，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顺手为之。
逢芷雨愣在原地，微弱的触感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转瞬又平复，她小声嘟囔：“……毛病。”
客厅里只剩下物品归置的窸窣声，和窗外偶尔响起的蝉鸣。
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逢芷雨看着明见景有条不紊的背影，那股提前到来的，无人对比的快感，像夏日里冰镇过的气泡水，咕嘟咕嘟地冒上来，暂时压过了心底深处若有似无的空落。
-
暑假的时光被阳光晒得绵长而慵懒，明见景搬走后，逢芷雨确实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比如说现在，写完作业，可以瘫在空调房里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同样放着暑假的梁女士不会赶着她去明见景家写题。
班群里热闹非凡，讨论各种话题的都有，最热烈的莫过于分班选科的事，有人在群里问逢芷雨，没等她回答，就有人说，逢逢当然选物化生，老刘下学期带物化生实验班，她回了个表情，算是证实。
她视线停留在置顶对话框上，俩人的交流停在上上周，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却莫名的感到了疏远。犹豫二三，最终没点开对话框，觉得没什么好问的，选了相同的组合又如何，反正不会同班，还显得刻意。
手机消息再次滴滴答答响起，是几个玩得好的朋友拉的一个小群，群名是“未来之星”，上高中之前就有了，群里的几位都算遂愿，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期许。
陈连溪：【明见景你搬走这么多天，不给兄弟来几条消息，真让人心寒，你不在我球都不想打了。】
陈连溪：【@明见景我绝对是全启礼最想你的。】
……
陈连溪：【怎么明见景不冒泡，公主也不冒泡了。】
逢芷雨从单人沙发里爬起来，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相机，准备拍张书桌的照片发过去。没想到明见景先她一步，发了张教室背景的照片。通过漏出了一角的习题册，逢芷雨大概猜到他在集训，数竞初赛在八月，只是不知道他算代表哪个学校参赛。
对比之下，逢芷雨忽然觉得自己刷的题有些小儿科，最终没把照片发出去，她扣1，表示冒了个泡泡。
得到回复，陈连溪开始在群里吆喝着去商场新开的桌游店玩。
逢芷雨被一道题卡得有点烦躁，手指点在草稿纸上画圈，看到消息，几乎是立刻回复：【我要去。】
陈连溪：【感谢公主殿下赏脸OvO】
一口一个公主，逢芷雨看得直扶额，这外号现在叫起来显得中二又尴尬。上幼儿园那会儿公主扮演游戏流传甚广，小朋友们将公主裙奉为圭臬。逢芷雨小时候在幼儿园演完了还不带劲，回家了还要接着演，老逢和梁女士工作都忙，同样在家没人管的明见景成了她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子民。
扮演艾莎时，明见景叫她公主殿下她还不乐意，一本正经地强调，“艾莎是女王，是女王啊！叫我女王！”
久远的记忆本不该这么清晰，但部分黑历史被老逢用摄像机记录了下来，现在想忘都忘不掉。
到了青春期，再听这种称呼有点羞耻，越是不想听，明见景越要用这个逗她，后来被陈连溪听去，想摆脱就更难了。
逢芷雨稍微收拾书桌，随手扎了个丸子头，套上防晒衣就出了门。骄阳没有了午后的嚣张气势，天边霞光初绽，占据了大片天，这种开阔的景色，会莫名让人觉得有希望，呼吸都畅快了些。
逢芷雨和方佩兮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随着刹车的惯性，启礼熟悉的教学楼及铁艺雕花栏杆闯入视野。
“你看，”方佩兮用手肘怼了怼逢芷雨，指着后门球场的方向，“这么热的天，还出来打球，勇士啊。”
透过车窗和铁栏杆，能看到几个正在打球的身影，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隔着街道和喧嚣的噪音传来。很寻常也很普通的场景，逢芷雨下意识在那些身影里穿梭逡巡。
“明见景不在，是不是打篮球都少了些看点。”方佩兮感叹，视线却落在逢芷雨身上。
“是吗？”逢芷雨的心像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她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才没有，明见景不会在室外打球。”
“噢，差点忘了。”
明见景洁癖确实挺重的，尤其是夏天，绝不轻易在室外打球，虽然爱打，但预约不到气膜馆一般不会上场的，每次打完球，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
方佩兮凑近了点，压低声音，语气透着八卦的探究：“说真的，你俩差不多算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相处这么多年，他就这么转走了，你……真的不难过？哪怕一点点都没有？”方佩兮拿自己举例，“我小时候在南城住大院，有个陪我玩的朋友突然搬走了，为那事我都哭了好久，虽然我现在连是男是女都记不得了，但难过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差很多好吗。”逢芷雨声音不自主拔高了点，引得前头的大爷大妈纷纷转头探看，她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看起来更理直气壮、毫不在乎，“我才没跟他穿过一条开裆裤，他走了我恨不得敲锣打鼓放炮。有这样一个难以超越的人压在前头，真的很难受，哪怕我不在乎，周围的人也会不断提醒，你看看人家。对我来说，现在是雨停了，云散了，天晴了——”
逢芷雨语速很快，又戛然而止，“……没了标杆在前，总算自由了。”她又补充了句，比起先前语气弱了几分。车窗玻璃上，映着逢芷雨有些用力的表情，和那双竭力想显得平静，却莫名显得有些迷茫的眼睛。
方佩兮看着她，转移话题：“待会儿请你喝杯奶茶，庆祝你重获自由。”
启礼是百年名校，全市初中生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不然他们几个以前取群昵称的时候，也不会想着成为未来之星的第一阶段是考上启礼高中部。启礼氛围虽卷，但学校始终秉持素质教育，社团多，活动多，致力于真正的全面发展。
到桌游店的时候，还有些生面孔，几轮游戏玩下来，熟的不熟的都混成了一片。逢芷雨脑子转得快，思路策略清晰，连赢了好几轮。
之前不太熟悉的同学已经熟络地叫上逢逢了，“显山不露水啊，以前看你和明见景走得近，还以为你们是一挂的，都不怎么爱说话。”
“那你就真刻板印象了。”陈连溪边洗卡牌，边说，“不仅逢芷雨爱说话，明见景话也挺多的。”
玩闹过后，其中一个叫桑庆的男生，大概是输得有点不甘心，或者说想扳回一城，不知何时从包里掏出一张卷子。
有人看到了立马揶揄起哄，“不是吧，桑庆，至于卷成这样吗，要不要别人活了。”
桑庆凑到逢芷雨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腼腆：“逢芷雨这张卷子你写了吗，这题我卡好久了，题好像还是你们班老刘原创的，网上都搜不到。”
逢芷雨接过卷子，目光迅速扫过题干，行云流水地从包里掏出笔，三两下标出受力分析。
“你看这个加速度，这题没陷阱，别多想……”她声量不高，逻辑条理清晰，将看似复杂的题目一点点剖析出来。橙色霞光从窗外透入，洒在她微垂的睫毛上，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勾勒出她专注、精致的侧脸轮廓。
陈连溪举起手机，将画面定格在这一刻，趁着她没发现，直接将照片发给了明见景。
解题的时候，逢芷雨身后围了一圈人，“可以啊，逢神啊，你咋不参加竞赛呢。”
“逢逢志不在此吧。”
从商场出来，已是傍晚，方佩兮被提前召回家，逢芷雨只好一人坐车回家，车厢晃荡，她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白天特意掠过的异样感，在独处的安静里悄然放大。
手机铃声兀地响起，打断突然的情绪，逢芷雨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起，她下意识以为是梁女士催促她回家：“妈，我马上到家啦。”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像冰层下缓慢流淌的水，清晰地敲进她的耳膜，“是我。”
逢芷雨吓得一激灵，误触挂断了电话。
收到新消息，手机震动了下，“问罪”信息来得很快，逢芷雨点开对话框，看到明见景不仅发了条文字，还发了个动图表情包。
明见景：【为什么不理我】
明见景：【TvT】
一个两个怎么都学她发颜文字，配上明见景面无表情时略臭的脸，逢芷雨莫名其妙笑了声。看着这俩条信息之上的历史记录，仍是孤零零的、他发的到达信息，逢芷雨后知后觉，好像是她没理他在先。
那点因距离和时间莫名结起的薄冰，被这通误拨的电话和他紧跟而来的、有些幼稚委屈的颜文字，“啪”地一声敲碎了。
逢芷雨回了个同样幼稚的撇嘴表情：【谁让你消失这么久.jpg】
那边很快回：【这个集训班要收手机。】
对话就这么重新接上了线，之前那点微妙的空白，被几句插科打诨带过，冰消雪融。
接下来的暑假，时间仿佛被拉长，没有明见景在身边，逢芷雨起初确实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她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复习、预习，不用下意识去关注旁边那个人的进度；遇到难题，不再第一时间想着求助，而是逼自己再多思考一会儿，再多思考一会儿，往往也能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只是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刻。
比如，碰到复杂到想找人讨论的题目，或者是非常有价值的、新颖的题型，她总会习惯性起身，拿着纸笔就往外走，下意识想去明见景家找他。
又比如，某个闷热昏昏欲睡的午后，窗外蝉鸣聒噪，半梦半醒间听到楼上张阿姨家初学钢琴的小妹妹，在磕磕绊绊弹车尔尼练习曲。迷迷糊糊间回忆起小时候，她去学钢琴，明见景像个跟屁虫一样，也跟着来学，最后落了个被碾压的结局，气得她回家大哭一场……最后跑去学唱音乐剧，只是赌气想着，明见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肯定不会跟着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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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咸不淡地来到八月，启礼中学公众号推送一则消息：《喜报！热烈祝贺我校学子在省数学奥赛（初赛）中再创造佳绩》。
逢芷雨随手点开，长长的获奖名单，一等奖那一栏，一个熟悉的名字稳稳占据前列——明见景。后面跟着括号标注：（现就读于南城第一中学）。
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收紧了下，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语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原本并肩奔跑的人，突然换了一条赛道，却依旧跑得飞快。有点……不爽？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暑假在蝉鸣和燥热中一天天缩短，临近开学，逢芷雨正瘫在床上放空，手机亮了下，弹出来她与明见景的对话框。
她胸腔似乎被猛撞了下，点开，只有条孤零零的提示：【明见景撤回了一条消息】
逢芷雨动作快：【？】
聊天框上头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盯着那行“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心里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搞什么。欲言又止的。她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你撤回了什么？】
明见景：【发错了。】
逢芷雨：【……哦。】
对话再次陷入沉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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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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