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天太热，常坐在宁东巷口菩提树下，扇着蒲扇乘凉的大爷，今年夏天也彻底缴械投降，进了空调房。
逢芷雨坐在桌前，写暑假作业的最后一篇周记。方佩兮窝在她床边的单人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翻看她家相册。
“最后一句了，马上好。”
“不急，晚点去领校服也行，现在太热。”方佩兮抬头疑惑看她一眼，“你作业没写完？”
“周记，赵娘娘那个凶狠劲儿，缺一篇，我恐怕都不能从她手上完整无损的逃脱，关键是还不能让她觉得我敷衍。”
方佩兮拎着相册起身，站到逢芷雨身后，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内容无非就是写写作文用的万金油，“人生如逆旅”、“聚散终有时”之类的话，虽没直接点名，但看了这个内容的都知道，她在写谁。最后两句写的是：与其沉湎于离别的惆怅，不如珍惜当下，专注自身。毕竟，路要自己走，风景要自己看。
“写得不错，赵姐说你作文不好真是冤枉你了，多真情意切的肺腑之言，一看就是发自内心、毫无留恋地接受了明见景远走高飞的事实。”
“我只是不太擅长写议论文嘛，初中我作文还上过范文本呢。”
方佩兮用下巴点了点相册，“你这本相册里，他出现的频次不少啊。你俩这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情谊，说散就散，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都说了没穿过一条开裆裤！他是个跟屁虫，出现频率当然高。”逢芷雨伸手去抢相册，“再说了，人总要学会向前看，没有谁离不开谁。”她语气斩钉截铁，像在说服方佩兮，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明殊在明见景很小就出国，回来的次数少，文正元工作就没闲过。从小到大常来他家的有两拨人，一拨是来做饭的保姆，另一拨是逢芷雨一家。
明见景小时候特沉默寡言，踹几脚都憋不出个屁的那种，但胜在乖巧不闹事，还长得好看。哪怕逗不动，宁东巷里相熟的大爷奶奶也愿意逗逗他。
相比之下，逢芷雨不仅从小长得可爱漂亮，性子外向得不行，方佩兮觉得她就是传说中的社交恐怖分子，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能聊两句，她跟谁都能玩得来，从幼儿园起就是人气王，三两句话就能逗得长辈乐得合不上嘴，到如今，功力只增不减。
方佩兮至今没想通，这俩南辕北辙的性子是怎么搅合在一起的，还好了这么多年。
逢芷雨将周记本塞进书包：“走吧，去学校。”
-
出了门，走到宁东巷与大路交汇处，一眼就能看到那棵年岁久远、被巷里人视作许愿树的菩提树，宁鹤市许多高楼还未拔地而起时，这棵菩提树就挺立在这儿了。
逢芷雨小时候对菩提树能许愿这件事深信不移，曾经每路过一次就会许一次“想吃多少冰淇淋就吃多少”的愿望。
恰好那年梁仪华女士带初三，毕业班班主任，没时间管她，给她零花钱自己解决晚饭。于是，她偷偷去买了很多次冰淇淋；也曾和很多要好玩伴在这里许下过，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的愿望。
菩提树影婆娑，透过树叶的光斑在地面跃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去的脚印上。
路过时，逢芷雨抬头看了眼老树，继而脚步轻快地向前走，略过了心头一丢丢，就那么一丢丢的落空。
-
俩人领完校服，走在启礼中学长长的林荫道，沉闷粘腻的空气裹得人发蔫，篮球场有人打球，聚集了不少人围观，看起来丝毫不受气温影响。
“高一军训是被逼无奈，我懂。篮球场那群人是感知不到热吗？”逢芷雨拿出纸巾擦汗，顺便递了张餐巾纸给方佩兮，炎炎骄阳晒得人发昏，光是在户外待着就汗流不止。
夏末蝉鸣愈发嘹亮，日光透过层叠绿叶投出波影。
方佩兮的注意力被球场边的呼声分走，逢芷雨没骨头似地靠在她肩头，忽然来了句，“这种天气明见景门都不会出，更别说来球场挥汗如雨。”
篮球场边人头涌动，难以想象今天还没正式开学，方佩兮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库里来我们学校打友谊赛了。”
逢芷雨举起新校服包装遮太阳：“走吧，回家吹空调。”
走了没几步，忽然被叫住。
逢芷雨回头，是班上一个男同学，他气喘吁吁，仍扯出了个笑，“老刘让你去办公室找他。”
“找我？”
“嗯，找你。”话带到，男生转身就往篮球场那走，加入“挥汗如雨”的队伍去了。
逢芷雨长叹一口气，对方佩兮说：“命苦啊，这一去不知道要叨多久，要不你先回去？”
刘双全念叨是全市闻名的，唐僧来了都逊色三分。教学多年他就靠这一招取胜，教化改造了无数学生，硬生生把以前能跟老师聊个百来回合不停歇的逢芷雨熬得偃旗息鼓。每次被叫去谈话，逢芷雨生怕多接了老刘几句话，让他有新话头新灵感，又多絮叨半天。
方佩兮递出一个安慰的眼神，“反正回家也没事，一起去，我在楼下等你。”
教师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从门缝里漏出的冷气都凉得人直哆嗦。逢芷雨推门进去，刘双全正往后仰着看报告，见是她，脸上露出笑容：“芷雨来了。”
刘双全是省特级物理教师，带两个班，是逢芷雨高一的班主任，另一个带的恰好是明见景班。
“刘老师。”逢芷雨站到办公桌旁。
“成绩看到了吧？物理又是满分啊，抛去竞赛班的那几个，你是唯一满分。”刘双全放下全年级的期末质量检测报告，语气欣慰，“新学期在实验班，竞争压力会更大，但老师相信你的能力。”
他语气惋惜，“我知道你跟明见景关系好，你妈提前跟我打过招呼，说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穿一条开——”
……
原来是梁仪华女士造的谣。
逢芷雨本坚定的内心发生了动摇，她真的和明见景穿过一条开裆裤吗？？？
“刘老师，新学期我一定会再接再厉的。”逢芷雨及时制止刘双全的后话，先发制转移话题，“您杯里的茶水还热吗，要不我去给您接个水？空调温度太低我给您调高点，别把您冻到了。”
“你啊你，明见景这一转走，咱们年级物理这杆大旗，可就得你一人挑起来了。”
逢芷雨心里骄傲的小泡泡又咕噜咕噜地冒了上来，她挺直背脊，努力压下嘴角，努力彰显出沉稳平静的样子：“嗯老师，我会的。”
老刘捧着茶杯喝了口茶，点点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不过啊，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遇到难题，也别一个人往死里钻，来找我，或者……”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一提，“跟明见景讨论讨论，你们一起长大，可以多交流交流。明见景那孩子，解题思路有时候很刁钻。”
“可是，明见景已经——”
“现在什么时代了，你们这些小孩手机玩得比我顺溜，这个年代距离根本不是问题。近也好，远也罢，只要想交流，自然能接得上线。”说完，刘双全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过逢芷雨竭力避开和他对视，没注意到。
“嗯，知道了老师。”她乖巧应着。
从办公室出来，重新踏入夏日的燥热，逢芷雨哼着歌，连看着楼梯间的阳光都格外明媚，高温带来的烦躁感一扫而空。
-
云层散尽，万里无物，晴空犹如平滑柔顺的蓝丝绸，夏蝉藏在树丛里孜孜不倦地嘹叫着，更响亮的是篮球场边此起彼伏的尖叫。
“大家静静，下场让‘神’来打，热烈欢迎‘神’之归位——”
“我靠，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二。”没等人插话，吐槽的那位紧接着话风急转，将手中的篮球抛给明见景，“来吧景神。”
篮球场内外围观的没几个生面孔，上学期期末后明见景转学离开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同班同学证实消息，校内论坛、贴吧哀嚎贴盖起的高楼至今还飘在首页。
明见景走了鼓掌叫好的也有，说他仗着成绩好在老师面前肆无忌惮，各自乱七八糟的离谱传言都有，也有人为他解释，不过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说了也是白说。
欢呼声阵势滔天像要掀翻天幕，隔壁新生军训踢正步的声响被撞了个七零八落。
队友传球给明见景，他接球转身的瞬间，视线偏移，意外穿梭过熙攘人群，掠见远处梧桐斑驳林荫下的人影。
视线在蒸腾热浪中交汇，夏蝉、热风交织出的音浪达到顶峰，双方浓烈的情绪没来得及碰撞，逢芷雨已经别开了眼。
一粒汗珠顺着明见景喉结滚动滑落，他下意识抬手蹭了下脸颊，似乎在确认什么。
场地上各种摩擦声短促激烈，赛场形势诡谲多变，电光火石间，篮球已转移到对家手上。
“砰——”
被夺走的篮球唰地擦着网兜，空心入网，场边再次炸开沸水般的呼声，篮板持续震颤嗡鸣。
手到擒来的分丢了，哪怕是姚明也会激发群愤。
“景神摄魂怪吸你魂了？”
“明见景你发鸡毛呆啊，两个月不见这么拉了。”
“神啊，知道哥们您长得帅，那也不至于打球的时候孤芳自赏吧。”
“……”
滔天的声浪掀起一阵风，拂乱逢芷雨额旁碎发遮挡住视线，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再抬眼时篮球架正好挡住那道身影。
方佩兮自顾自分享昨晚看到凌晨两点的一本少女漫观后感，好半天没见回应，还以为是逢芷雨对剧情不感兴趣，抬头往篮球场看了眼，也沉默了。
方佩兮肚子里有一箩筐话想说，又都在嘴边轮番转了几圈再咽回去，怎么说怎么像拱火——“明见景不仅出门了，还打球了”、“他怎么回来了啊”、“没听你提过呀”、“他没告诉你吗”。
怕不小心助力俩人十几年的友谊断送在今天，方佩兮只好选择继续沉默。
……
蝉鸣、欢呼、球鞋擦地的声音，所有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般褪去，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逢芷雨觉得自己心里雀跃的火苗忽然被泼了盆水，结果发现，那盆水其实是汽油。
她站在原地忘了呼吸，忘了动作，几秒之后忽然笑了。
没人告诉过她，宁东巷口那颗老菩提树，许愿这么灵验啊。
还会偷听人的心声。
不就随便一想，怎么真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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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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