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妹年纪虽小,力气却不小,一扑就将陈二妹扑倒在地,两人翻滚纠缠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炭上煨的中药差点被踹翻。
她们互相扯着对方的辫子撞进屋,尘土后浮现出许微澜无表情的脸。
不是她冷漠,实在没见过这种场面,许微澜努力斟酌该怎么处置眼前的混乱。
城里人鲜少动手,毕竟体面二字为基本底线,哪怕陈阳也未动过她一根头发丝,大家都有一套虚伪的面具。
许微澜微启唇瓣,虽然不清楚怎么劝,但她知道再不出声儿要坏事。
“停手。”女生虚扶了一把,拉不住任何人,病弱的躯体像块豆腐,被打斗中的两人带动,眨眼间拖到地上。
没摔到脚,但也够呛,砸得许微澜痛哼一声。
好歹让姐妹俩停手了。
陈幼妹顶着鸡窝般的头发上前来:“微澜!”
她扶起她,转头猛瞪陈二妹,破烂的嘴角带着伤,一张就刺痛:“俺要告诉娘!!”
陈二妹好不到哪儿去,两根麻花辫散了一根,脸上还有抓痕,似乎伤得更重:“你就会告状!以前抢俺风筝你告状,吃俺的鸡蛋先告状,光会先哭,爹娘就原谅你了,你……你不就仗着爹娘宠你……”
她声染哭腔,泪水冲掉脸上的灰痕,黑一道白一道:“现在微澜也宠你,教你一个人念书写字,你得了好处涨见识,不就想嘲笑俺没文化,不懂城里的洋规矩呗……”
许微澜刚被扶着坐下,闻言微微错愕。
她没说过只教陈幼妹一人,仅仅因为陈幼妹来照顾得多,日常接触也多,所以顺便教她。
这个举措不妥吗?
以前上班的时候,陈阳要她发礼品,一人一份,发完剩下三份,她顺手送给保洁员。
第二日公司传她偏心,怀疑她跟保洁员私下有关系,于是取消她的礼品,还辞退了保洁员。
许微澜做不到百分百公平公正,但心底认为自己万分无辜。
可她沉默,没有争取什么,亦没有争辩什么。
就像现在,依旧不辩解,闷头不语,咬死了牙关,
她沉默,陈幼妹伶牙俐齿:“瞎攀扯微澜做什么?她又没说只教俺一个人,你想来学就来学,谁不让了?难道有人不让你来嘛?”
许微澜松开蜷缩的手指,夹在两人中间无力摇头:“我可以都教你们。”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陈幼妹望向陈二妹,逻辑理得通顺清晰:“姐的意思是微澜偏心?认为她不教你?你开口了么?要什么,委屈什么,长了口不懂说出来嘛?”
陈二妹红着眼不说话,胸脯剧烈起伏。
许微澜也渐渐陷入沉思。
是啊,人长嘴不就为了道清世事?
想要什么,委屈什么,说出来不就好了?
她下意识抬手抚唇,这张嘴一向言不由衷,以至于被误会被伤害都忍耐着保持缄默。
委屈跟诉求说出口,真的有人听吗?
“娘跟俺说你别扭,俺开始还不信,现在可算信了,姐就是性子别扭,俺抢你风筝那会儿,娘训斥你,你为啥不说是俺干的?光顾着低头哭不照样委屈?莫要牵扯别人,你自个儿都不争不抢,谁会天天顾着去帮你?”
陈家有六口人,陈红梅和陈壮平日得下地干活,乡下娃不精养,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陈二妹夹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同许微澜一样牙关紧闭,久而久之所有人认为她们没有诉求。
血肉之躯,谁会真正无欲无求?长了嘴不说话,跟哑巴有什么区别?
陈二妹转头哭成泪人:“你又为啥不跟娘讲是你抢的?你有嘴,你为啥不说?”
陈幼妹道:“俺明明说了,娘还给你重新买了个新风筝,你其实要俺给你赔罪对不对?俺那日故意不搭理你,想着你晚上肯定会来找俺,结果你闷不吭声把气憋回去,俺就不明白了,既然错的是爹娘是俺,你为啥非得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你贱得慌?”
“而且你为啥老那么听爹娘的话?没有自个儿健全的思想和人格嘛?不舒服就说嘛!”
许微澜听着,倏然像被打通全身经脉。
表面上陈幼妹在训斥陈二妹,可实际上,许微澜感觉像在说她。
真正受委屈不说的,是她……
是她缄口不语,是她没有好好对待委屈的自己,是她选择了沉默和放弃。
世人匆忙,温云苒再兼顾到位,也始终抵不过自身对自身的负责,身体是自己的。
许微澜怔怔坐着,以往的记忆走马灯似的一一掠过,所有画面都在提醒她,其实可以反抗,可以拒绝,可以说出来。
她第一次认真梳理之前乱成团的主线——根源来自许舟和安柔,他们让她觉得说出口的话无人在意,于是养成习惯后,就再说不出来了。
许微澜以为不言不语可以避开所有锋芒,事实证明,不说更不会有人在意……
她错了,是她错了,大错特错。
所以人生才会过得如此糟糕不堪。
“好!”对面,陈二妹往前一步,终于讲出真实想法:“那你给俺道歉,娘赔风筝是娘的事,你得再赔俺一个新的!”
陈幼妹叉着腰,气宇轩昂的,嘴里却说:“成,俺重新做一个好看的!”
陈二妹用力抹把鼻涕,又小声道:“……你还没给俺道歉。”
陈幼妹十分爽快:“姐,对不住,明儿早上的鸡蛋分你一个,俺再去偷哥的给你。”
陈二妹脸上还挂着泪,闻言噗呲笑出声,
就这么简单解决了事情。
笑到一半,陈幼妹忙拍大腿:“哎呀!药!”
炉子早滚过三滚,药烧剩三分之一,倒进碗里黑乎乎的,浓缩成精华。
陈幼妹低头闻了闻,脸立马皱一块,比之前喝过的所有药都苦。
等把碗端到许微澜面前,女生犹豫道:“……俺去地窖找点蜜饯吧?”
满屋子苦味,许微澜下意识想拒绝,又记起刚才还暗自说要改变,话到嘴边,于是转为:“我们不吃饭了吗?”
折中,尚未习惯直白表达,只能折中。
“哦对。”陈幼妹拍拍额头,先前被陈二妹敲的大包肿老高,一巴掌下去痛得她呲牙咧嘴。
陈二妹有些愧疚,转头跑去拿药酒,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个食篮。
“娘正准备装,俺就顺便带过来了。”
陈幼妹说:“娘没问你拿药做什么?”
陈二妹的进步不过一夕之间,比许微澜强上许多:“问啦,俺给她讲俺们打了一架。”
陈幼妹撅嘴,额头的包鼓起来,此时此刻像个独角兽:“你!你咋就直说咧?俺让你说出来,没让你啥也说啊!”
“俺不管。”陈二妹摆饭:“娘还说你活该。”
她觉悟得如此快,许微澜挺佩服。
道理谁都懂,也真的下定决心要去改变,可仍然……言不由衷。
太难了。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把人困在其中,养成惯性,再想改变反而难以适应。
许微澜纠结的表情让陈幼妹误会,她凑近了些:“你咋了?是不是伤口疼?”
“没……”凑得太近,陈幼妹身上浸了一下午的药香散发出来,许微澜偏开脑袋:“吃饭吧。”
“俺把桌子端过来,你别动咧。”
陈幼妹吭哧吭哧搬完桌子,又蹦哒着跑去搬椅子,摆碗筷,收拾炭盆。
许微澜想问她累不累。
转念顿觉,陈幼妹这样的性子应该不会轻易喊累,一切不良影响阻碍不了她的脚步。
病弱萎靡的只有许微澜一人。
还是那句话,没有办法。
哪怕在那些黏腻浓稠的黑夜里,许微澜曾稍作挣扎过,仍旧没有办法。
她早枯竭在恶劣险峻的霓虹灯下,那些绮丽无比的繁华能将意志吞没。
不,或许,还是,只有她。
因为许舟,安柔,陈阳,同事,他们未曾被吞没分毫,仍能趾高气昂地游走存活,改变的,逃避的,停下来的,是她,只有她。
许微澜在暗黄的光晕下出了一身汗,幡然醒悟的感觉太毛骨悚然。
脑中旋转跳跃着无数念头与回忆,渐渐有根线清晰明了。
待吃完饭,陈幼妹和陈二妹被路过的陈大妹喊回家,许微澜一个人静坐。
片刻后,她打开手机,点进温云苒的聊天框:【我是不是真的很萎靡?】
温云苒秒扣问号,紧接着许微澜收到一长串:
【要听实话吗?】
【算了,不管你要不要听,我得说实话,是的,你真是我见过最萎的人。】
【而且不止x萎,还有精神上的,你懂不?】
【但是没关系啦我都习惯了,现在对你降低标准,能活着就行。】
许微澜:【……】
【这样不好吧。】
温云苒:三个呜呜大哭表情包jpg:
【你终于发现不好了吗,本宫很欣慰!】
许微澜无言以对:【………】
对面打字飞快:
【有时候特别怀念高中,那会儿的你虽然也淡淡的,至少对未来充满希望,有活人感。】
【很后悔没有早点发现你的困境。】
许微澜:【……抱歉。】
女生立刻投送拼命摇头的小猫表情包:
【你别道歉,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其实这些年看着你升学,工作不畅,失恋,心情郁结,我也很难过。】
许微澜悬着手,一时半会想不出言辞,温云苒就又继续说:
【有件事想告诉你,余晓年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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