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考结束那天,成绩尚未公布,周瑾自我感觉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他暗自舒了口气,回到寝室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过年。这时,潘东子进来喊他去校门外饭馆吃饭。想着这大半个月备考辛苦,不论成绩如何都该犒劳自己一顿,他便爽快地放下手头的活计,与罗通、廖华、李大俊等人一同前往。一行人走到院中,迎面碰上从对面楼里下来的几个女生,周瑾突然从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马尾发、大眼睛、瓜子脸,乳白色的鸭绒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匀称。
陈瑜。
同在一栋教学楼,同住一座宿舍院,每天在相同的时间进进出出,周瑾硬是感觉从来都没遇见过,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若不是这次偶遇,他几乎要忘记和她一起检查收视那回事了。陈瑜也看见了周瑾,又像没看见,别说打招呼,连个点头示意的动作都没有。周瑾见她那副熟视无睹的神情,也不便多做表示,心里暗想,“冰美人”还真是名不虚传。
周瑾正在走神,潘东子朝那群女生喊了一声,“谢靓。”
对面人群中,一个女生招了招手,过来与潘东子搭话。其他几个女生便停在旁边等着,趁这工夫,周瑾偷偷瞄了陈瑜一眼,她似乎没注意,自顾自地和旁人低声闲聊。不一会儿,那个叫谢靓的女孩转身对同伴说了几句,她们便出了院子往食堂那边走了,而她则跟着潘东子一行人外出吃饭。
谢靓也扎着马尾发,眼镜一戴书卷气十足,虽然个头不高,体型也略显丰腴,但胸前鼓鼓囊囊的发育得倒是挺好。她就是潘东子提到过的那个初中同学,陈瑜的同班死党。
湘人喜辣,无辣不欢。众人围坐一桌,对着满盘红艳的辣椒,一边嘶嘶吸气大快朵颐,一边汗珠涔涔手不停箸。
“妈的,辣死老子了!”潘东子抹了把脑门汗,朝屋外大声喊道:“老板娘,拿啤酒。”
老板娘约莫三十来岁,虽然披着一件花格子旧棉衣,脚上的破棉鞋也沾满油渍,却掩饰不住姣好面容上的妩媚。听到喊声后,她抱着一箱啤酒推门进来,“哐啷”一声撂在潘东子脚边。潘东子趁机瞥了一眼她领口,侧身从箱中取出啤酒,依次排在桌上,逐个启开后分发给众人。谢靓虽是桌上唯一的女生,却毫不扭捏,随手接过瓶子,自觉地斟满面前的酒杯。
“干杯!”众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嘴里缠绵不去的辣意随之消退几分。
“她们几个怎么不一块来吃?”潘东子问谢靓。
“跟你们不熟,去食堂了。”谢靓头也不抬地扒着饭。
“谁说不熟?”潘东子不怀好意地说道:“你们那个‘冰美人’,跟我们周瑾可是老相识了。”
每逢有生人在场,尤其当那生人是个女孩时,周瑾通常都不怎么说话。在他的潜意识里,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显得过于主动,容易被女生误会。尽管并无依据,也从没哪个女生因此误会过他,但这已成了他的行事习惯。他正埋头吃饭,突然听到潘东子嘴里蹦出自己的名字,便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又偷偷瞄了眼坐在对面的谢靓,发现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我听陈瑜说过你。”谢靓说道。
“是么,她都说啥了?”潘东子抢着问道。
“那不能告诉你。”谢靓故弄玄虚。
“听见没?有戏!”潘东子扭头看向周瑾,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着别人同学的面,你别瞎说。”周瑾见潘东子一副至贱无敌的样子,恨不得抬腿踹他一脚。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赶紧追。”罗通和廖华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起哄。
“我们陈瑜可不好追哦。”谢靓轻哼一声,“想追她的人都排到校门口了。”
潘东子突然一把夺过周瑾的筷子,“还吃什么吃,赶紧排队去。”
“你……”周瑾哭笑不得。要不是顾忌谢靓在场,他弄不好会直接把潘东子拎起来往墙上抡。
“不过嘛——”谢靓慢悠悠地搅着汤勺,“追的人再多,也没我们陈瑜看得上的。”
潘东子连忙往前一凑,问道:“为啥?”
“为啥?人家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谢靓挑眉扫了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脑子里尽想着那点事。”
“她成绩很好吗?”潘东子一脸不屑。
“前三吧,成绩不好还能当团支书?”
周瑾心中一阵绞痛。
寒假回到家,周瑾把书包一扔,就急不可耐地联络初中的那帮狐朋狗友。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走街串巷,聊天打屁,彻夜不归,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
初中时,周瑾这帮人在丰镇那块巴掌大的地界上,在同学家长圈里可没什么好名声。父母都爱把自家孩子当个宝,别人家的全是祸害,尤其周瑾这种总喜欢撺掇人干坏事的,更是重点防范对象。即便他后来“改邪归正”了,家长们的态度也依然如故,每回上同学家串门,多半要挨几个白眼。最狠的一次,有个家长直接抄起扫帚赶人,弄得他灰头土脸的很没面子。可如今不比过往,周瑾已是堂堂一中的学生,方圆百里再找不出更好的学校。你家孩子再金贵,还能比这更牛逼?那些家长也就不再拦着自家孩子跟他来往了。
这该死的优越感……
没想到的是,周瑾的快意江湖才刚开始便戛然而止。期末考试成绩单寄回来了,他排在第四十一名,全班总共六十九人。
父亲捏着那张成绩单,足足看了五分钟,最后缓缓叠好装进兜里,闷声不响地回屋去了,只留下一道沉重的背影。从父亲微微有些颤抖的指尖,周瑾看到了失望、疑惑和不甘。这样的沉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迎接自己的将是一场暴风雨,可父亲什么也没说。
周瑾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对于这场考试的结果,他原本心里是有数的——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然而,现实与预期相去太远,他曾乐观地估计排在二十名左右便说得过去,没成想竟差了这么多。这感觉就像被人狠狠扇了个大嘴巴,脸上火辣辣的。
排在前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周瑾很想把成绩单拿过来看看,可是父亲没有给,他也不敢开口要。
问题出在哪?
夜里,周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大双眼盯着天花板。那张重如千斤的成绩单,还有父亲无声的叹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压抑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搅得他辗转难眠。
也许是基础太差了,技不如人,无可奈何;
也许是心思没有完全用在学习上,一步慢,步步慢;
也许是当团支书分散了精力,别人都在埋头苦读,他却整天想着如何为同学服务;
也许是写信过于频繁,浪费了大把时间;
也许……
要说“也许”,也许能找出一万个“也许”,然而并没什么卵用。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办!
怎么办?
明早起来该如何面对含辛茹苦的父母?开学后又该怎样面对整教室的同学?如果只是一名普通学生,或许就不会引人注目,考多少分都是自己的事。可身为团支书,考出这样的成绩,何以服众?
“成绩不好还能当团支书?”周瑾突然想起谢靓的话,班上同学大概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事已至此,团支书肯定是当不成了,既无必要,也丢不起这人。不如反躬自省,先把学习搞上去再说。鲁明志说得对,成绩压倒一切。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毕竟才高一,一切都还来得及。
元宵节后,天气依旧阴冷。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周瑾熬过了人生中最难捱的一个寒假,拖着行李逃也似的回到学校。又是一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团低垂在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独自站在寝室外的走廊上出神,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桠上已冒出几簇嫩芽,生活老师正扯着阉鸡嗓子呼喝着什么,楼里楼外人来人往,他却全然无心留意。
谢添走过来,笑着朝周瑾打了个招呼。他强打精神回以一笑。无需多问,身为班长兼学霸,谢添肯定考得不错,那一脸的志得意满就是明证。
李大俊从院门外进来,一个破旧的蛇皮袋里装着同样破旧的棉被,圆滚滚地压在瘦削的肩膀上,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他来自离县城最远的村子,父亲前些年在外打工摔断了脊椎,至今卧床不起,母亲也体弱多病干不得重活,两个姐姐虽已出嫁,但家境都不宽裕,给不了他太多帮衬。听说他的学费,是从父亲那点微薄的工伤赔偿金里硬抠出来的。
上到三楼时,李大俊已经气喘吁吁。
“考得怎么样?”周瑾问道。
“第五名。”李大俊把肩上的袋子放下来,喘了口气回道。
“厉害厉害!”
“唉,没发挥好。”
“你就别嘚瑟了哈。”周瑾脸上笑着,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过。
两人正说着,潘东子鬼鬼祟祟从楼梯口探出头来。
“你行李呢?”李大俊见他两手空空,不禁问道。
“什么行李?我压根就没带回去。”潘东子得意地晃着脑袋,“搬上搬下的,不嫌累啊!”
“床单被套也不拿回去洗洗?”周瑾满脸嫌弃。
“洗啥洗?盖不了几天就该换凉席了。”
“你可真能混。”李大俊摇摇头,不可置信。
“这哪是能混,纯粹是他妈的懒好不好!”周瑾没好气地说道。
潘东子是梅岭镇人,父母在镇上开店做生意,估计也没多少时间管孩子。上个学期就没见家里来人看过他,用他自己的话说,打小就这么混过来的。
“第几名?”周瑾试探着问道。
“十九,你呢?”
#@&%#@*……整日游手好闲的潘东子居然考得这么好。周瑾始料未及,竟一时语塞。他早想好了怎么问别人,却没准备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考得不行,马虎样。”周瑾稍作停顿,胡乱搪塞了一句,没敢说出自己的名次。
谢添是学霸,考第一也不奇怪;李大俊家境贫寒,却高居第五;就连平日吊儿郎当的潘东子,也挤进了前二十。而我呢,周瑾突然有些恍惚,是不是我本就不该来到这里?
屋顶的云,压得更低了。
第三节晚自习时,周瑾去教研室找了鲁明志。这个时间点,其他老师都走了,也不会有别的人跑到这儿来。
“这次考得太差,愧对老师,愧对3班。我决定辞去职务专心学习,以后成绩上去了,有机会再为大家服务。”周瑾语气虽轻却异常坚决,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
不想说,但形势比人强。
鲁明志频频点头,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刻。此前,周瑾还准备了应对老头不接受他辞职的说辞,看来是想多了,对方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不过,老头还是安抚了周瑾一番,指出他多数科目成绩还是不错的,这次考试失利主要是英语拖了后腿,若能发狠把英语成绩提上去,哪怕只是达到班级平均水平,排名至少也能上升十几位。
周瑾如遇知音,感激地望向鲁明志。老头继续宽慰道,单论工作能力,他确实是位出色的团支书,为班级服务的诚意大家有目共睹。但身为高中生,学习是纲,其他是目,纲举才能目张。辞职搞学习不失为明智之举。
“只要你把成绩搞上去,这个团支书还是你来当。”鲁明志最后说道。
这番话反而让周瑾不知所措,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经过一个学期的相处,加上种种道听途说,在3班大多数人眼里,鲁明志是个“老奸巨猾”的人。有人说他对班级事务看似不闻不问,实则了若指掌;也有人说他对学生表面一视同仁,私底下却厚此薄彼、泾渭分明;更有人说他平时说话也很“艺术”,嘴上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总之,他就是只戴着面具的“笑面虎”。以周瑾那点阅历,根本分不清老头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管他呢,反正该做的已经做了。走出教研室,周瑾如释重负。
竞选班干部,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今沦为笑柄。
事情,远不止辞职那么简单。起因是那几天陆续有人向鲁明志反映期末考试存在作弊现象。老头不愧饱读诗书,又经历过阶级斗争那样的大风大浪,想也没想就甩出一记绝招:检举揭发。他给班上每人发了张纸条,要求匿名写下考试作弊者的姓名,然后秘密上交。这样一来,只需把所有纸条过一遍,那些出现频次最高的名字,自然就是作弊无疑了。
“绝,真他妈绝!”周瑾心里暗骂。他万万没想到鲁明志会使出这种招数。
上学期期末考试时,部分学生被分流到图书馆参考。原本每间教室装六七十号人,平时上课倒也还好,但考试时就显得过于拥挤。分流后,座位间距拉宽不少,想作弊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也是鲁明志想出来的主意。周瑾恰好是被分流的那拨,和其他班分出来的混编在一间考室。不过,这种小伎俩哪里难得倒他,一个视力好得出奇的高个子想看看旁人试卷,只需把腰杆挺直一点便能做到。
周瑾并不想作弊,他也希望通过考试检验自己的真实水平。但这场考试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不仅关乎团支书的位子能否坐稳,还要应付父母殷切的目光。考试时,他旁边坐着4班的一个男生,几场下来,两人七聊八聊就成了朋友。巧的是,那个叫曹禺的家伙也是丰镇人,只不过初中不在同一所学校,所以两人之前并不认识。
“我物理不好,明天照顾一下。”曹禺偷偷对他说道。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周瑾拍了拍胸脯,爽快应承,“我英语不行,相互照应。”
“要得。”
三言两语间,一桩见不得光的交易在两个丰镇老乡之间悄然达成。
曹禺不但物理差劲,眼神也不济,鲁明志那套招数对付他这种人还挺管用。为了给后边的英语考试做好铺垫,周瑾极其主动地给他提供了“友情帮助”,态度积极又诚恳。英语安排在最后一场,曹禺投桃报李,将填好的答题卡悄悄往桌边推了推,周瑾不动声色地瞄了几眼……
第二天的语文课改为临时班会。早有眼尖的人发现教室里多了个陌生面孔,一个戴着眼镜、留着披肩发、系着粉色蝴蝶结的漂亮女孩。正当大伙私下揣测她是什么来头,鲁明志挂起招牌式的微笑,宣布要介绍一位新同学,随即朝那女孩招了招手。
女孩落落大方地站上讲台,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微笑说道:“大家好,我是朱红,来自星城天兴中学。很荣幸加入3班这个大家庭,新来乍到,来日方长,还请各位多多关照!”说完,她先向鲁明志欠身致意,又朝台下同学鞠了一躬,这才款款回到座位。
“英语课代表一直由李芬芳兼任,前天她主动请辞,我同意了。”鲁明志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朱红同学的英语成绩非常优秀,我决定由她接任课代表。”
因担心作弊的事情败露,周瑾一直情绪低沉,完全没留意到教室里何时多出一个人。直到朱红站上讲台,他才抬头瞥了一眼。只见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发梢带着些微的卷曲,脸庞白皙清透,即便穿着厚实的绒衣也掩不住亭亭玉立的身姿,举手抬足间流露出一种不俗的气质。周瑾与同桌廖华默契地对了一眼,暗想这小妞长得不赖啊!
待介绍完新同学后,鲁明志敛起笑容,神情严肃地宣布他已掌握了期末考试的作弊名单,希望在公布前,这些同学能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知错能改,还是好学生。
狠,真狠!周瑾感到一阵窒息,脑海中两个小人展开空前激烈的交锋。
承认吧,做了就是做了,男子汉敢做敢当!
不能认,只是瞄了两眼,又没人发现,何必自投罗网?
认了吧,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错了就要承担错的后果!
认什么认,瞄两眼算不得作弊,不要再徒增压力,压力已经够大了……
正当周瑾胡思乱想之际,陆续有人站出来承认作弊。潘东子认了,罗通认了,还有两个扭扭捏捏的女生也认了。鬼使神差地,他始终坐着没动。
鲁明志站上讲台,环视教室一周,见无人再起身,轻叹一声说道:“还有一个同学没站出来,他是位班干部,却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主动承认错误,我很失望!”
顿时,台下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漫开,无数探照灯似的的目光在教室里来回扫射,像是要把那个可耻的小偷揪出来。
“老头说的就是我吧……”周瑾脑中嗡嗡作响,最终只剩一片空白。恍惚间,他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偷了东西却不敢承认的贼。此刻仿佛被人当众剥去所有的伪装,无数道利箭般的目光穿透而来,每一道都正中他鲜血淋漓的自尊。
鲁明志稍作停顿,接着宣布了周瑾的辞职决定,在肯定了团支部过去的工作成绩后,示意他上台发表离职感言。周瑾觉得这只老狐狸在故意羞辱他,又似乎在暗示什么。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能当着全班人的面公然忤逆老头的旨意,只得硬着头皮上台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客套话,随后话锋一转,坦陈自己考试作弊却心怀侥幸不敢承认,向全班鞠躬道歉。
周瑾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先前死扛着不肯认错,此刻却又突然缴械投降。或许在那一瞬间,他挣脱了理智的束缚,只求来个痛快;又或许,他读懂了老头的“暗示”,知道抗拒没有出路,坦白才能从宽。
出乎意料的是,台下骤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周瑾心头一热,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学习是纲,其他是目,纲举才能目张……”鲁明志的口头禅再次响彻教室。直到散会,他也未公布所谓的作弊名单。
妈的!拿老子当靶子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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