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提灯,也没有把船上的灯光系统打开。喻清舒孤身走在风暴号上,他心中烦躁,草草将衬衫的袖子往上卷了一半。
都说脱衣显肉,这时候才能看出,平日里总彬彬有礼的人类,小臂其实结实有劲,像特意锻炼过一段时间。
距离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他心中依然徘徊着滚热的情感,它们找不到出口,只能在血脉血管中横冲直撞,连肺腑都蹭上一点燥意。
直到现在他仍有点恍惚,他真的向其他人倾诉了自己的秘密吗?还是一个认识不到两周的人?
阿芙拉是个充满谜团的人,连他这种自以为素来很有克制力的人,在和她结成联合体后,偶尔也会想要挖掘对方的秘密。
怎么眨眼之间,攻守易型了呢?
他往甲板上走,径直走进桥楼顶层的驾驶室才停了下来。
透过方窗,深夜的海面像一片浓黑的、半凝固的深色岩浆,这样混沌的色彩似乎要连同天地一同吞并下去,风暴号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砂砾。
如果真的被一张深渊大口嘎吱咬下,他和阿芙拉又会变成何种形态呢?他们是否会和一堆钢铁的碎渣碎屑一起,被怪物囫囵吞入腹中?
如果那时候他们还侥幸未死,或许反而不用再为外界操劳,可以就那么在怪兽腹中的空间探索求生。
若将求生之路记载下来,倘若重见了天日,他们的日记或许还能成为怀城年度畅销书之一呢。
微微挑了挑唇,笑容在成型前悄无声息地隐退。
他又踱步到翼台,盘腿坐下,风鼓起他的衬衫,很凉。
回忆再一次侵袭了他的大脑,将犯蠢的样子活灵活现演映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样将秘密说给阿芙拉听的,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在发现弟弟妹妹们被用作实验品时的愕然、他与养父不动声色的抗衡。
以及最后的结果:
他在反抗中不慎刺伤了养父。
即使从口中涌出的只是一部分的真相,只是真相中的表皮。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他都感觉刺骨的冰冷,和窒息般的疼痛。
“我想找到关于这件事的新闻。”那时,他望着阿芙拉宣布自己此行的目的。
阿芙拉正侧耳听他讲述,她似乎听得很认真。
“我想知道……我有没有杀死他。”他低语着,以这句话作结。
他也只能说到这儿了,他只能将余下见不得天日的真相掩埋: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养父的举止,并且暗中对抗。曾经,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赢了,他以为自己握有能够威慑祁博达的武器。
可他输得很彻底。因为祁博达完全不需要和他博弈,对方大可以掀掉棋盘。
当他还困束于幼稚的、自以为非黑即白的游戏中,从多方面做了详密的准备,满以为能让养父住手时,养父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祁博达麻醉了他,把他带到实验室,给他注射了最终改良版本的实验药剂——怵目惊心的改良报告都是由其他实验品的血和泪铸就的。
当喻清舒醒来,已于事无补,他心口一窜一窜,疼得发狠。
他在剧痛中滚下床铺,在混乱中产生妄谵,意识早就超脱了形骸之外,浮在半空中冷冷打量着地面翻滚的躯壳。
不知是不是为了惩罚他,整个屋子里的所有设施都是铁制品,他的每一个翻滚和挣扎都会制造新的伤痕。
等到一切平复,他已经血肉模糊。
祁博达亲自进屋——关于喻清舒的实验他从不假以他人之手。
掀开他的虹膜略一检查,这个渣滓就迫不及待抽取他的血进行检测。
那次他没有多说什么,那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十一次实验,他都没有再说什么。
他持续地蛰伏、蛰伏、蛰伏,只为了某一天给予罪魁祸首以最猛烈的一击。
不再奢望能运用什么外力迫使祁博达停下,从任人鱼肉的那一刻起,喻清舒就明白了,真正具有威慑力的只有自身的力量。
祁博达为他准备了十二期实验,在第十一期时,他强行叫停了这场荒谬的戏码。
…………
明明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将这些毫无可取之处的记忆向任何人和盘托出,但……
喻清舒又想起自己抛出的话题:极度的痛苦有几率唤醒能力,是吗?
阿芙拉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极度的憧憬和愿望么……
她看起来不像是随便说童话骗人的那种人,可是,谁又不是披着伪装在存活呢?
她太让人捉摸不透了,比如,在听完自己半真半假的,关于“隐情”的讲述后,她竟然选择靠过来,给予他一个拥抱。
那个轻如鹅毛的拥抱令他愕然,在被抱住的刹那,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阿芙拉的眼神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作为阿芙拉这个身份存在时,她是极具亲和力的女性形象,发色温柔,眸色比发色稍浅。
他一开始很不适应和她对视,却不知道那种不适来自于哪里。
直到那天,阿芙拉挡在他身前,与那只据说是实验室产物的怪兽对峙。他抓着提瑞斯灯急速后退,灯光摇动着,照亮了她无意中回眸的一眼。
——除了少了几分怪戾,她的眼神竟和怪兽的别无二致。
喻清舒的心急遽一缩,比看到怪兽时更深的不安涌了出来。
那样温柔、剔透、明镜一样的色彩——为何如此空茫、缺乏感情?
他在她的怀中缄默,在拂面的淡淡温暖和不知名香气中难以遏制地战栗。
要怎么知晓阿芙拉的秘密呢,或者说,他真的有必要知晓吗?
他们只是短暂的旅伴而已。
那一刻,两人的思维微妙的不谋而合。
***
明天就到下船了。
蔺月坐在床的边缘,指挥着船上自带的机器人将要带走的东西统统塞进去。
放到最后一件时,她却忽然晃了晃神。
尽管只是几天,风暴号上已经留下了不少她和喻清舒的生活痕迹。
她知道他喜欢待在哪儿,擅长改装东西,旧仓库和杂物室里的东西被统统清理了一遍,其中二次翻新出了不少有用的物品。比如这个小机器人。
但喻清舒没想过把它们带下船,蔺月旁观了这些天,发现他习惯于保留极少的随身物品,就好像随时准备拎着包远游一样。
以他那动手能力,无论走到哪里都无须担心吧。
她注视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和行李箱旁叉腰的小机器人,思忖道:这就是人际往来吗?情感和记忆产生又混杂,滋味很奇妙。
稍早前的景象又一次浮现了出来,喻清舒罕见地和她谈心。
蔺月表面应和着,实际在脑内紧急搜索“人类谈心时需要做些什么”“解决谈心后尴尬的小窍门”“坦率的副作用”,尽一切可能防止两人间脆弱的平衡被打破。
尤其是喻清舒这样高自尊的人,总觉得他讲完这些会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呢……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类向她敞开心扉——虽然是有限的敞开心扉。
喻清舒是给她介绍了基础的情况,可是,他和那些孩子被做了什么实验,祁博达凭什么能这么干,他一定预防过喻清舒的反扑,那么,他是用什么办法解开束缚并反杀……
这些他一个都没提。
蔺月当然也不是真的在乎。
她只是苦恼于如何应对本该是短暂共生关系的合作伙伴突然敞开肚皮这件事而已。
没有丰富的经验,她只好有样学样,参考曾经蔺女士说过的话。
她朝喻清舒的方向覆过去——他们本身离得并不远,然后她张开手臂,绕过他身体两侧,将手掌在他的身后交叉。
这是很标准、很扎实的拥抱。
喻清舒的话音停顿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在她怀中绷紧又慢慢放松,那之后蔺月感觉到了他呼吸的起伏,他呼出的气体热热的,落在她的肩头会产生痒的感觉。
她没有统计过一个拥抱需要多久才能停,只好一边数秒一边抱着。直到喻清舒不自在地咳了声,她才把他松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初次实验完毕的蔺月当即进行了严谨的分析:拥抱使双方的距离尽可能靠近,身体接触范围更大,也让心跳、呼吸等达成一致的频率。
理论上,它能让两个人增加一定的亲近感。
可她忘不了喻清舒寂寞的眼神——他在寻求着什么?希望着什么?还有什么想要得到却无果的东西?
自己给予的安抚还不够吗?
她没有思考太久,就跳下了床铺。
她为何不直接找当事人聊聊呢?反正他身上带着定位器。
***
“嗨!”
听到第一声呼唤时,喻清舒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继续倚着栏杆看了会儿天,忽觉不对。
向下一看,蔺月站在下面,一副跃跃欲试也想上来的模样。
他:“……”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来找你。”蔺月很自觉地把手举高,往上送了送,似乎想让他把自己扯上去。
她欢快地说,“一个人多无聊。”
喻清舒看了半晌她的表情,动了动嘴唇,碰出两个字来:“好吧。”
这边的空间不大,蔺月小心地在他身边坐下。
喻清舒没有动。
蔺月学他的样子仰面看天。
天空很暗沉,黑云像一条头尾相连贯穿天穹的巨龙,有银色的线一样的东西在其中蜿蜒闪烁。
那一两秒的亮光足以让她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看到喻清舒的侧脸。
“要下雨了。”她说,“你明天下船的时候记得带伞。”
她没有提自己,因为这具躯壳的防水性能很好。
喻清舒答应了声,看起来仍不是很自在。
蔺月不知道人类社会中有种不成文的心理叫做坦诚相待后的别扭,她本想直接问,但观察着喻清舒的脸色,她忽然有了种福至心灵的模糊预感。
“我母亲说,秘密,是需要用秘密来换的。”
她踩了踩喻清舒的脚尖,问他:“你想听吗?”
身旁人类果然肉眼可见地多了点精神。
他这时候倒骄矜起来了:“可以吗?”
蔺月默不作声地盯住他。
不够坦率的人类轻咳了一声,耳朵微微泛起红色:“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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