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顺九年冬,北境乌尔频频侵扰,抢夺物资后又立马逃走,边城百姓苦不堪言。
明顺帝听闻北疆境况,命定远侯裴静岳率兵镇守,戍卫边城,抵抗侵袭。
同时为彰显皇恩,明顺帝还下了两道诏令,封定远侯夫人方澜为一品诰命夫人,特宣定远侯之子裴徐林入东宫为太子伴读。
这三道圣旨骤然降临到府中,他和母亲都措手不及。
裴徐林隐约还能想起,当时心中的愤慨、担忧、焦急……
“世子那会儿多大年纪?”葛春宜对这种朝堂上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
“当年……九岁。”
难怪,她那时才六岁。
“我求了父亲许久,想要随军同行,被他严词拒绝。北疆条件艰苦,冬日里更是凄冷苦寒,他让母亲和我都待在京都。”
不待葛春宜发问,裴徐林接着道:“次年,北疆传来急报,父亲冬日染疾,身体还未好时领兵出城追击残敌,不慎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这则战报辗转传入裴府,被方澜得知后,毅然入宫面圣请求赴北。
此事本不合律例,但明顺帝思虑再三还是允了。等裴徐林知道的时候,母亲早已离开京都,只留给他一封薄信。
而后,就是一年、两年、三年……往来的家书信件从一月一封变成三月一封,再到半年一封,直至最后几年杳无音讯。
不知是不是错觉,葛春宜现在听来,好似能窥见他语气中那若有似无的迷惘。
她默默地贴他更紧一些,似乎想用自己的存在给予他一丝慰藉。
裴徐林道:“他们感情甚笃,母亲会追去北疆,我并不意外。而我既成为东宫伴读,自然不可随意离宫,皆在情理之中。”
葛春宜却是站在他这边,忍不住抱不平,“理归理,可叫你该怎么办好呢,都走得那般痛快,偌大京都留你一人,孩子也会为父母忧心不安啊……”
她只是稍作想象,都止不住的心慌。
“后来呢?她一次都没再回来过?”
裴徐林:“不曾。父亲死里逃生,她悉心照料了一段时日。后来听说在北疆筹措了一个学堂,召集城里的医师大夫教城中百姓辨认一些常见药草,以及受伤包扎的应急手法。”
“第三年时,她来信说将要返京,不过后来也耽搁了。”
葛春宜:“……她有身孕了。”
“嗯。”
“……”
葛春宜想,如果她是那时的裴徐林,只怕要怨死这对爹娘了。
可她现在不是小孩了,她能清楚地看明白定远侯夫妻在为国为民上,无所亏欠。
唯独亏欠了裴徐林。
细细密密的酸涩从心底泛起来,她侧开脸,藏起眼里冒出的泪珠。
一颗滚烫的眼泪滴在他颈侧,很快又化成一股凉意沁进皮肤里。
他当做不知,等了半晌,才又听到她强压下哭腔后,略有些不自然的声音。
“既然他们这么恩爱,又怎么会……带回尹姨娘。”
裴徐林对父亲院里的事不甚了解,只能挑拣着他知道的给她说,“我只知尹姨娘是母亲救下的孤女,听说是从南边被卖到了北疆,姨娘……似乎只是给的名头。”
葛春宜一愣,“原来是这样。”
好像能明白了,为何侯爷大部分时间宿在兵营,即便在府里时,对待姨娘的态度也不冷不热,或者说是生疏。
……以及裴徐林面对侯爷,或谈起母亲时寡淡的态度。
即便年久月深、物是人非,可能也难以轻易释怀。
后半程葛春宜一直闷闷的,靠在他肩上不再说话,等到了山脚,裴徐林把她扶上马车,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温柔。
“在为我说的那些事不高兴?”
她点头。
“陈年旧事,不值得为此伤神。”他摸了摸她的鬓发,故意道,“早知你会往心里去,我便不说了。”
葛春宜低落的眼立马瞪圆了,“不许。”
她拍开他的手,“世子存心说这话来唬我。”说罢,便转身往车厢里钻。
裴徐林站在原地,看着垂落下晃动的车帘轻笑了声。
他坐到马车前板上,甩动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慢慢往前走动。
沿着来时路往回,再一次经过那个小村落。
此时农田里没有了耕作的村民,长势喜人的作物随风悠悠摇摆。
道路上却有个左顾右盼的人影,一身短褐旧衫,听见马车声音定睛一看,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大幅度挥手示意。
葛春宜注意到了,裴徐林也正好拉缰停马。
他跳下车,温声道:“老伯,有什么事吗?”
那年长的男子肤色黝黑,两鬓微微花白,背脊微屈着,神色有些忐忑:“贵人……可是来自定远侯府?”
“正是。”
老伯背更弯了些:“贵、贵人安好,小的瞧您往来这小萍山,便斗胆一问,别怪罪。”
“无妨,您尽管说。”
“小的,小的一家是受定远侯爷所托为小萍山守山的何家人。清明之后上山清草时偶然在墓边捡到了这个。”何伯越说越紧张,头上都开始冒出细汗。
他不安地瞟了一眼裴徐林,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黄澄澄的。
——金子!
裴徐林神色微敛,身周气势明显变化。
何伯一看更害怕了,埋着脑袋,心里尤其后悔,不该冒这个险,就怕连累了家中老小。
这京都城里的贵人眉头一皱,下边不知有多少人遭殃。
葛春宜适时下车,笑着接过河伯手上的金子。
“老伯,您说这是在墓边上看到的?”
“诶诶,对。”陡然从车上下来一个貌美扎眼的小娘子,何伯连忙垂下眼,唯恐冒犯,“我那四岁的孙子在地上捡着的,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被我瞧见连忙收起来了,没叫其他人看见。”
才说完又连忙补充,“更没有私藏,本身就长这样,全都在这里了。”
何伯比手划脚,肉眼可见的慌乱,生怕被误解有私心。
“放心,您是父亲信任的人,我们自然也是信您的。”
手上那个小金块还不到半掌长,非常小,形状却相当奇怪,东缺一块西缺一角。
葛春宜侧头和裴徐林对视一眼,从腰上解下一个玉佩给何伯,“还要多谢您冒险拦车,把这东西给我们。玉佩您收着,应当值些银子,或有什么急事,也可凭它来侯府找我们。”
何老伯紧张地吞咽,连忙推拒,“这这、这不可,侯爷已帮衬了许多,这些田地大半都是侯爷赠下,我们一家老小糊口穿衣都无甚问题。”
葛春宜笑了,眨了眨眼玩笑道:“侯爷归侯爷,但这事与侯爷无关,为您这片心意也要收下才是,不然怎叫我好问接下来的事?”
听这话老伯才期期艾艾地把东西小心接过。
“除了金子,可还有旁的物件,或是瞧着奇怪的东西?”
何伯闻言一顿,飞快地看了他们一眼:“有……但已经烧得厉害了。”
两刻钟后。
怕村子里的人跟着凑热闹,何伯回家把东西都藏进扁担箩筐里,一路挑过来。
裴徐林帮着卸筐,却发现出奇地轻。
一打开,里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团黑乎乎的瞧不出原貌的东西。
何伯搓了搓手:“我以为是侯府的贵人们在山上烧的纸灰,但是细细一看才发觉不太一样。”
他在箩筐里拨了拨,从黑灰里挑出一角纸片。
葛春宜上手摸了摸,纸张轻薄柔韧,是某种宣纸,虽不算上品,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的。
裴徐林朝何伯点了点头,“多谢老伯,若您不介意,这些东西就都给我们拿回去了。”
“不介意不介意,贵人请便。”何伯连连躬身,“小的就先归家了。”
待那道略微佝偻的背影走远,葛春宜迫不及待拉他看手上的东西。
“你快瞧,这是不是墨迹。”她心觉此事奇怪,“在母亲墓前烧的,难道是父亲?又是信又是金……”
裴徐林眉心微蹙,“不会。他没空写这么多信。”
“那还有谁,母亲从前在京都的故人?”
他还是摇头:“知道她葬在此处的人少之又少。”
“……总不能是灵扬姐弟俩吧?还是说尹姨娘?”
猜来猜去,她自己都觉得不靠谱了。
干脆在路边捡根树枝在箩筐里翻腾,细细的纸灰扬起来,她拿帕子捂着口鼻,“这么多,估计烧了厚厚一沓。”
裴徐林眼疾手快,又捡出几块纸片。
“这张上面有字?写着什么……生、欠?错……”葛春宜艰难地辨认了半晌,也只能看出零星几个字眼,难通其意。
她放弃了认字,转而去看小金块,在手上翻来翻去,“你瞧,像不像还没刻好的小刀。”
比划了一下带点弧度的一边,“这里是刃。”
比划钝钝的另一头,“这便是刀柄。”
边说她都笑了,实在是有些牵强。
裴徐林拿过去,“像。”
葛春宜发窘:“世子,我随口一说罢了,你还是莫被我带偏。”
裴徐林眼里含了一点浅笑,神色却是认真的,“不,你说的对,的确像小刀。”
“它是夹在这些信纸中一起被烧,但只是烧纸难以融金,所以才被保留了下来。”
葛春宜道:“那就奇怪了……金子是意外遗落在信纸里的?”
裴徐林颔首:“或者说,烧信之人并不知道这些信里面还有这个东西。”
“怎么会不知……”葛春宜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便满脸惊疑,“难道信不是这人写的?”
“而且——”裴徐林捏紧了手上的碎纸片,“这几个字迹……很像母亲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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