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置有莲花缠纹沉香炉,丝丝缕缕的烟气似乎化作条条银线,乘着门外泄进的春光氤氲满室。风纹花屏蓦然映上一抹黑影,扰乱了升腾雾气,朦胧之中渐显来者高挑的身姿。
“司马大人,久仰。”李上旻起身,微微作礼,目光越过来者身后的那处窈窕,不禁乱了心神。
“李清府准你来?”刘承渊跨过沉香炉,坐在古木檀椅上,顺手拈起玉缕茶盏。
少女换上月白芍药衣裙,倒显得乖觉,随着他的脚步,站在男子身旁,目光落在他新着的玄色仙鹤袍尾上。
“家父不知。”李上旻敛神,也顺之入座。
“来我府上是寻她?”刘承渊一呡而尽,随后放下茶盏。
二人目光落在少女身上。
秦枕霜埋头,不敢有半分动作。
“司马大人洞察人心的本事了得。”李上旻又沏了一盏,语若春水,“怜花飞来横祸,是我思虑不周,她也绝不是什么夜国奸细。”
“万事皆有因果,若你与赵烟霞无那些腌臜,何至于祸害人。”
“我无意于她,司马大人慎言。”李上旻眉心落在缥缈的烟气中,淡然回道。
“嗬...到头来却心悦一个官伶?”刘承渊的语气冷如寒霜,“你是给李清府蒙羞。”
提到家父,李上旻有些乱了气息。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镂空玉茶盏,忽地笑出声来,“司马大人主修无情道,自然不懂何为情爱。”
语尽,他望向秦枕霜,眸里柔情似水,“还望司马大人怜悯。”
“我本不是良善之辈。”刘承渊微眯双眸,戏谑道,“在我府上要一个阶下囚,李上旻,你莫不是脑子发了聩。”
“怜花本性纯良,并没有犯错!”李上旻提高音量,扰得烟气扑朔,“又何至于以戴罪之姿相待?”
秦枕霜咽了咽口津,双手不住摩挲。
“好一个李郎。”刘承渊瞥了少女一眼,声音放荡不羁,“可我偏偏要审她。”
“司马大人要如何审?”
“无非剥去衣裳,尽皮肉血花之乐。怎么,李公子没去家父的狱里看过?”
外头云堆散去,阳光毫无吝啬地铺洒,照亮李上旻略为苍白的面容。
他容貌若玉,体态似松,厌恶血腥残暴之事,自然也对刑讯大牢避而不及。刘承渊此话好似一把尖刃,划开他未曾涉猎的豁口,立刻相形见绌。
“你这般行事已违人道。”
“我有我的一套规矩,人言不可信,我只信腐肉之下半鬼的说辞。”刘承渊轻勾嘴角,“用你的项上人头担保她的‘奸细’之嫌如何?”
李上旻蹙眉,目光落在男子俊逸的面庞上,尔后在转向少女的瞬间消了阴翳。
“可。”
“脏东西,攀的高枝还挺稳固。”刘承渊冷笑,令少女后背发了寒,“你怕是忘了我的手段,真相如何不重要,关键是我想听到什么,你此举,李家上下都要为你进那乱葬岗。”
李上旻脊背僵直,额间冒了细细冷汗。
李上旻时任宫中少师。他坐阅诗书万卷,写得锦绣珠玑之文,令多数黎都人醉心诵读。但文武相见,犹如寒光利刃下的一团棉花,收刀后小絮纷飞,一切显得如此虚妄可笑。
“怜花。”刘承渊学着他的样子,唤了少女艺名,“沏茶。”
秦枕霜娇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忙走近几步,执起茶壶。澄澈茶汤盈满刘承渊面前的玉盏,却未曾作罢,向李上旻靠了些许。
蓦然,一股大力拑住秦枕霜的手腕,她来不及收手,滚烫茶汤洒向她的玉肤,少女的口中顿时失了桎梏。
“啊。”她猛地放下茶壶,却逃脱不了刘承渊的力道。
“我并未让你待客。”刘承渊松开手,少女腕处的柔软像易折的柳枝,令他失了半分神。
秦枕霜脱开他的力道,忙不迭地整理袖子,往烫处不断吹气。
李上旻见状离了坐席,却知失态,只能作罢。
“大人,那边来了信。”归隐几步跨入正堂,利落地将手中之物递给刘承渊。
“李公子,此事谈不拢,但有一言相送。”刘承渊漫不经心地接过那信,随意拨弄,“成大事者,必斩外缘;溺于偏安,终至不复。”
“此言差矣。”李上旻起身鞠躬,“江山社稷,重若千钧。于群雄逐鹿之世,纵迷醉一人挽弓之快,怎可及与众人谈诗论道之乐?”
“井底之蛙。”
“人各有其志罢了。”李上旻微顿,“陛下仁爱,我不管司马大人如何恐吓怜花,但如今朝廷不兴私刑,她本未犯错,如若有恙,我便对上参书,与大人不死不休。”
沉香炉里烟气燃尽,温度渐退,李上旻离去的衣袖带去最后一缕银丝,徒留莲花盏纹下的余灰,如若一根极细的针,扎进刘承渊暗下来的眼眸里。
“我倒好奇,遇见你那小情郎怎不哭不闹。”刘承渊看着进来的下人在莲纹炉肚里加了新木,漫不经心道。
“李公子..不是..不是我的情郎。”秦枕霜余痛尚消,音量极为细微。
“你是说他一厢情愿?”
“不...不敢。”
刘承渊拆开信,阳光柔柔渡在信纸上,他眯起双眸,极快扫过,“归隐,把廖煜炘叫进来。”
半晌,那抹熟悉的身影映入少女眼帘。
“刘允澈,这下想起我来了。”廖煜炘给自己沏了杯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他看着刘承渊毫无耐性的目光,不禁深吸一口气,“得,喝你的茶算暴殄天物不成?”他接过信封,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向少女的刹那闭了嘴。
“无须顾忌。”
“你倒自大。”廖煜炘咽了咽口津,“李尘贪墨之事证据确凿,可以啊刘允澈,这就是你不让我马上提拿人的原因?”
李尘是李清府的表弟,在南安一带坐有县衙之职。贪墨之嘴非同小可,克扣的是民脂民膏,寒的是百姓之心。李尘出事,李清府必受些许牵连,再加上赵烟霞与其子的勾结之嫌,足以激起陛下忌惮。
借力打力,好手段。秦枕霜冷冷打着腹稿。
“卷宗令人呈去御史府,送中丞一个功劳。”
“最终是要给他人做嫁衣啊。”廖煜炘扬了扬声调。
“我不占专功,朝廷斡旋之术到现在你还是一知半解。”刘承渊喝尽杯中茶盏,语气稍朗。
“我确实不懂高堂上的弯弯绕绕,只会提着大刀闯人骨血阵。不过,政坛与战场你都拎得清,我佩服。” 廖煜炘收拢信封,朝秦枕霜施去笑眼,便也算过了招呼,抱拳退去。
“大人...和李家关系不善?”秦枕霜轻轻挑起茶壶。
刹那,一道冷冽气势如淬毒寒刃,重重划开玉骨茶壶身,裂帛声打破殿内安详,暖黄热汤在古檀地上流泻出一方春华。
刘承渊拑住少女脖颈,无情地逼到墙角处。
凤纹花屏交映纠缠双影,在萦绕烟霭里愈发鬼魅。
“你在套我话?”压迫戾气自上而下劈开,原本平息的湖水荡漾圈圈涟漪,“还是李郎给你壮了胆来探我虚实?”
秦枕霜头皮阵阵发麻,窒息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似被人捏了神识,遁入地狱道,在死海里上下漂浮,没有定所。
他下了死手。
秦枕霜说不出话,意识混乱间抓住袖口里藏着的鹤纹玉簪,拼尽最后力气往面前之人刺去。
手背上绽放出妖冶血花,腥气扑鼻,却在清晰的痛处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刘承渊闷哼一声,渐渐卸了力。
“退下!”厅外侍卫正要发作,却在门前被喝止。
“我是那赵烟霞之流?”刘承渊垂眸望着手上触目的窟窿,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笑。
秦枕霜白皙的脖颈处赫然一抹游蛇红斑,她的意识刚从混沌黑暗回流,说不出任何话,气息紊乱,在沉香炉前大口大口呼吸着。
刘承渊不再言语,望着她的狼狈。
“你若往胸口刺,倒真可了结我性命。”半晌,他幽幽开口,“不后悔?”
“我无意于你们任何人...”她情绪过激,喉咙却因方才承受莫大痛苦而只挤出极细的声响,“为何都要..都要如此对我...”
“我最厌恶受人挟制,李上旻越是对你有意,我越是要毁。”屏风上倒映的人影修长,“上位者必踩弱骨,你倒是个惜命的。”
他的话语带着几分哂意。
乱世苟存,如履薄冰。金帛矢,权贵刃,暗处交杂若网;弱者之躯恰如明靶,稍不慎便是个千疮百孔。男子忽地觉得她死了可惜。何不来日置于活人角斗场,看看她在暗流涌动的夜幕里,如何为自己争命。
* * *
刘承渊的住处唤为“长乐居”。他这个人难露喜色,鲜有人知何物为他中意。他的容貌算得黎都评判标准里的巅峰,甚至有些姑娘私藏描摹他肖像之画作。前些年琼枝公主在众人面前求嫁于他,被其残忍拒绝。
他所求“长乐”究竟为何?
无人得知。
秦枕霜得了他的允,在长乐居的木柜里取了些许敷药。
“往胸口刺。”她轻轻把药敷上自己的脖颈,冰凉的感觉混着几丝辛辣穿梭全身,又不禁想到这句话。
她本可以精准无误地攻他命穴。只是此人与楚青宸的关系尚未理清,必然手下留情。
来日方长,她总有办法一报一报地奉还。
人死,不过肉身埋没于土壤之下,亦或是丰碑铭志,后人敬仰。仇恨,情爱,世间繁琐事都超脱身外,何其轻松愉快。活着,才会承受莫大的痛苦。英雄气短招致杀身,豪杰情长错失宏图。这一桩桩,一件件,如红尘之水,流淌不息,哪个不让人心怀怨怼呢?
“姑娘,饭食盛好了。”一位仆人在外头唤道。
秦枕霜放下玉瓶,掀帘而出,柔光轻轻覆上她的玉容,美得如同天间惊鸿。那仆人有些失神,反应过来忙垂首带路。
庭里梅树之影绰约可见,在盛着日光的檀木地上扯出不同韵味。
“劳烦你了。”清澈的声音犹如春流汩汩。
“姑娘说笑,府邸从未来过女客,今日也是稀奇了。”
“我不过是你们大人的阶下囚。”
“阶下囚穿不得体面的衣裳,求不得完整的饭菜,姑娘莫折煞自己。”那仆人微微一笑,不禁扭头又看了少女一眼。
黎都不乏美人皮,文人骨。只是眼前这位少女清丽脱俗,与寻常粉黛截然不同,倒成一派独特的风韵,在胭脂花丛中格外夺人心魄。
仆人思忖间,已到了偏室。
刘承渊似乎不爱荤食。玉桌上寡汤清菜,与人欲断绝。
秦枕霜是真的饿了,挑了地方便开始大快朵颐。
“你倒是不挑。”
“得大人如此款待,我心怀感激....”
“扯谎。”刘承渊闷哼一声,手上伤处已作了包扎,眼前青带依旧,叫人望不清他眸里神情。
二人尔后无话。
日辉柔和,偏室那折梅花屏静谧。猜疑河流之下第一次归于平静,在升腾的饭香之中敛了寒刃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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