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枕霜夜里发了烧。
她迷迷糊糊躺在柴房屋里,月光顺着窗棂慢慢爬了进来。
依稀记得昨夜归隐把她带出去时说的话:“大人府上没接过女客,姑娘如今身份特殊,只能在此将就了。”
秦枕霜乖巧地点头,倒是让归隐诧异。
也是,出了这地方又入龙潭虎穴,外头都是要她命的,如何将就于她都是一种莫大的恩惠。
昨日她淋了不少细雨,衣裙早已湿透,寒气密密麻麻漫入骨肉。没有那人的允许,没有谁敢施舍她一件衣裳。
蓦地,外头忽然掀起阵阵疾风,一抹黑影转瞬即逝地挡住铺洒在草席上的素辉,落地时齑粉飞扬,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小霜。”女子清澈的声音落入耳畔。
秦枕霜勾起嘴角,没有血气的双唇轻吐:“师父来早了些。”风拂过,堆在墙角的柴草尖微微摇晃,带动少女的袅袅倩影,好似一团鬼魅拱在上面,叫人看不清,参不透。
“师父来看看你。”女子着一身利落玄衣,快速走到少女身侧,用手覆上她滚烫的额,“你就算要拉赵烟霞下水,也实属不该出此计策。”
“刘承渊与青宸有关系,我会一直盯着他。”秦枕霜笑意未收,水亮的双眸写尽“无辜”。
楚青宸,昔日夜国三皇子,其生母后宫位卑,四岁时因国家式微送往黎国为质,成了权力牺牲品。之后几年被接回夜国,没有任何排场,单单遣了几个人。殊不知夜国已经内乱,吴氏叛党来势凶猛,而这位可怜的小皇子,是最后的龙脉。
结果可想而知。
阴谋如同一面巨大的网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漫漫长夜,何至破晓。
“大司马此人心思缜密,手腕雷霆,不招惹方为良策。”
“师父不如帮我杀了他,方配得‘江湖第一杀手’之号。”秦枕霜笑得娇媚如花。
蒋无痕,无人知道她师出何方,更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平日面具饰容,刺杀从未失手。而她也是个随意的性子,手下亡魂阶级不等。
“此人如今手掌军政,爪牙远至南疆黑水河,如捏黎国政坛命脉,他死,天下必乱。”蒋无痕塞了一颗小丹在少女手心,“再者,师父游走江湖,不涉朝事。”
秦枕霜服过丹药,体内热气稍稍平复。她做戏做得真,算准会落入刘承渊之手,却也心安理得地承受皮肉之苦。
“我睚眦必报呢。”她想起那双寒冽如刃的双眸,又绽放出极为灿烂的笑靥,一如神光笼罩的艳丽桃花,勾人心魄。
“内力散过几日便失效,师父知道你做事百无一疏....”蒋无痕重新站起身,顿了顿,又落了一句,“你父母嘱托我定要照顾好你,师父....不想为你收尸。”
“师父叱咤江湖,见过的死尸如流水,今日怎地如此矫情。”她盘坐着,仰头看向那抹身影,语气陡然转冷,“父母教我来黎国好生地活,在我眼中无非是苟且偷生,毫无灵魂;夜黎两国哪方势力暗度陈仓,我便送哪方入地狱。他们授我以骨肉,我得教他们安魂。”
此中破冰处便是十一年前三皇子返夜之事,与其有关的,她都要查个干净。
那抹黑影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秦盛和归雁泉下有灵,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骂你蠢。”
“我向我心,九死不悔。”秦枕霜表情依旧。
此话爽朗,如同皎月素辉照进蒋无痕心中的豁口,她勾起嘴角:“明珠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她改叫秦枕霜的小字。
心如明珠,永不落尘。
“师父觉得,我应该是哪样。”
“旁人评判不得,无论如何,你都是师父的好明珠。”蒋无痕的话语很轻,埋没于夜色中,“师父不宜久留,有事便吹响骨哨。”语尽,那抹黑影遁入暗幕里,再也窥不到来过的痕迹。
小哨是前些年江湖中虎门派之主的头骨所制,亦是蒋无痕送予少女的礼物。
秦枕霜望着窗棂外柔柔的月光,似乎勾勒出男子高大的身影。
收尸?她心里不禁嗤笑。
来日她入荒骨冢,也必拉他长眠阴阳坟。
* * *
卯时天光染金,渡满干瘪的柴草堆,空气里尚残存昨日雨后的潮湿气。
秦枕霜合眸假寐,耳朵却捕捉到外头轻微的脚步声。
柴房门豁然大开,云影猛然照亮满室。
“装死?”刘承渊今日换着青色镶金蟒纹袍,唯一不同便是青带遮眼,令人看不清神情,“赵烟霞左眼尚淌脓,陛下欲将你千刀万剐去喂太极殿的锦鲤。”
少女闻言哆嗦,娇躯颤抖着跪下行礼,“我....我没有...”
“想活?”
“想..想...我本就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秦枕霜因恐惧扭曲的双眸滑出几道清泪,动荡的情绪牵动四肢,不禁气血攻心,大幅度地咳嗽起来。
“宫殿里的冤魂还少了么,不过权贵刀下的祭品。”刘承渊的话语似淬了毒冰,落于窗棂中的薄霜。
“别吓人家小姑娘了。”蓦地,另外一股声音从门后传来,犹如暖泉流动,与方才的寒冰截然不同。
少女猛然一怔,抬头望向声源处。
来人是骠骑大将军,廖煜炘。
“你自黑水河巡视回来,倒忘了尊卑。”刘承渊话语冷度依旧,“还是青天白日欺我眼疾?”
“刘允澈你此话诛我心!”廖煜炘啐了口唾沫,“我怎可能戳你脊梁骨?!”
秦枕霜这才把目光投向男子青色眼带上,只敢看一眼,便马上规矩地俯下身去。
“将死之人怕什么?”刘承渊低首望向少女,“既赵烟霞的容都敢毁,又何惧于看了什么不该。”
“原这就是我要提拿的人,丫头片子长得也标致。”廖煜炘好奇地打量着少女,“我看比赵烟霞媚多了,陛下还不如宠幸你。”
“再没正形就滚出去!”
“哟?我滚?你去提拿人吗?”廖煜炘提高语调,“刘允澈,外头苦寒,我把这视为自己的家,还不可自我言欢?你好狠的心。”
语罢,外头有奴仆来唤,“大人,李家大公子李上旻来拜。”
“带到正厅,奉茶。”刘承渊头也未回,嘴角勾出一抹冷冽笑意,他走近几步,青色袍尾微微扫过少女裙摆,“你倒是会攀高枝。”
秦枕霜未有果腹,丹药已然失效,饥饿与热气在体内交裹,惹得她几欲反呕。
“咦?你和李家平日水火不容,怎地.....”廖煜炘挑眉,咀嚼他话中意思,恍然,“那李上旻平日里看着稳重,倒也有怜美之心。不过可惜呐,今日美人儿就要被我带走了...”
“时候未到,我何曾说过你今日提拿?”
廖煜炘差点被他的话噎住,却也没有主意。他听闻司马府上拿了个女犯,又被授意提拿,但也未曾说清几时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外头巡游归来,是思念旧友之切了。
猛地,秦枕霜捂住胸膛大咳起来,蝴蝶骨贴着衣间大开大合地颤动,随之而来的是口里**,染污了那青色衣袍,绣于上头的长蟒顿时失了往日颜色。
窗外云堆挡住初阳,亮丽日光似乎也在一刹那消失殆尽,男子本来毫无表情的那张脸顺势阴翳下来,冷意铺天盖地袭来,连廖煜炘都不禁打了哆嗦。
“对..对不.....”秦枕霜来不及说完,又开始猛咳起来,声息弱得像盛着日光的压枝残雪。几缕青丝夹在嘴里,扯出晶莹口涎,少女额前碎发被薄汗打湿,如同饱受摧残的素花,如此样貌却愈发美艳娇弱,然混着空气里的酸味,显得诡异万分,压下人心中翻涌的欲念。
廖煜炘知道他最厌烦污秽之物。
脏的东西,他只会毁灭。
“嗬.....”刘承渊撩袍,竟径直蹲了下去,“你胆子不小。”
他伸手拑住少女下巴往上抬,对方被迫昂首望他。
青带后的一双眼睛隐约可见,却难以捉摸此刻他的心情。
“我...我...”秦枕霜口里说不清话,眼尾渐渐染了红。
“情郎造访,便急不可耐地装出这副模样了?”刘承渊加重手中力道,似乎要捏碎素花花瓣。
少女极力呼吸着,热气氤氲。察觉到她体温有恙,男子蹙起眉头。
“归隐,取碗药汤。”他低声命令,好似浸了砒霜的蜜糖,“再加半钱鹤顶红。”
守在暗处的归隐领命退去。
秦枕霜的双眸氤氲水汽,清泪划过玉颊,冰冷地滴在男子宽大的手掌上。
“刘允澈,你之前可不干吓人的勾当。”廖煜炘别过头去。
“我在审我的人,与你何干?”
“好好好,你的人。”廖煜炘加重了几个音,尔后摇了摇头,直言道,“就你这般辣手摧花,怕是要孤独终老。”
“嗬,情爱是下等之物,我从无心于此。”刘承渊脱手,“准备一件衣裙,我要带她见客。”
“我?我七尺男儿哪来的女人衣裳?”廖煜炘气极,惹得自己咳了几声。
“你近日回来,还未曾给你的公主好玩伴请上安。”
“刘允澈你嫌我命长?挑傅公主的衣裙给一个阶下囚?”语罢,廖煜炘顿了顿,满含歉意地看向秦枕霜,“我无意欺辱你”
少女头埋得卑微,只是一个劲摇首。
“半炷香。”
“好好,你存心气我,我去翠香阁挑一件总成了。”廖煜炘牙间龃龉,愤愤道,话语落在刘承渊离去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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