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 me quitte pas……
Ne me quitte pas……
(别离开我……)
车刹得很急。李理按下暂停键,车载音响戛然而止。
她推门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拖出两只行李箱。
“走了。”她背对着李女士摆摆手,算是告别。
报道日前一个下午,李理停在宿舍楼一层走廊,抬头瞻仰门上挂着的铭牌。
117。黎涵的生日。
她松开行李箱拉杆,伸手推门。
“李理?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只是重名!”刚一推开宿舍门,李理便被一个戴花发卡的妹妹头女生挡在门口,“我以前也练过花滑。”
花样滑冰这个项目太小众,以至于日常生活中李理几乎没遇到过类似情况。但这是自己未来四年的室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一见面就把关系搞僵了。
“你好,我是李理。”她伸出右手。白鹤教导过她们,无论何时,虽然老派,握手都是最能直接表明善意的方式。
“唉?”女生睁大眼睛,抓着她的手用力摇晃几下,显得十分高兴,“我叫简宁远,宁静致远的宁远。”
“床位是随机分配的,你在里面,我在你对面。”简宁远指指靠阳台的位置,“剩下两个室友估计要报道当天才到了。”
“那,借过一下?”李理推着箱子往里挤,她心里装着事,她还挂念那首没听完的曲子。
“呀,不好意思!”简宁远唰一下跳起来让出位置。
李理点头算是道谢。她把箱子堆在一旁,从随身背包里抽出湿纸巾,简单擦拭一下落满灰尘的桌椅。
落座,拧开水杯盖,抿一小口,算作润喉清肺。她将耳机塞入耳中,播放那首卡在一半的曲子。
Ne me quitte pas……
听不懂法语,她只好对着翻译,一句又一句捕捉着歌词中饱含深情的意象。她连着听了好几遍才关掉音乐软件,耳机放空,世界陷进一片死寂。
《Ne me quitte pas》,黎涵新赛季自由滑选曲。成年组的第二个赛季,她选了这首成熟却忧伤的经典曲目。
“你们有人想滑《别离开我》吗?”两年前白鹤第一次把这首曲子提上备选名单。
黎涵率先拒绝:“虽然很优雅,但太悲伤了,我没法在赛场上摆出那样的神情,总感觉在给什么人唱挽歌。”
白鹤瞪一眼黎涵,又将目光移到李理身上,满眼期待。
“我还是更喜欢《加勒比海盗》,上赛季就说好了的。”李理不动声色地擦着冰刀。
“算了,俩小屁孩儿懂什么悲伤。”白鹤自讨没趣,只好将曲子从备选名单上划掉。
而现在,兜兜转转后,黎涵终于要滑这首曲子了。
李理点开微信收藏夹,翻出那段只看过一遍的视频。现在她对这首曲子很熟悉了,哪怕收音声断断续续,她也能在脑内自动补全。
黎涵一身黑,站在昏暗的冰场中央。旁边不时飞过几个小女孩,都是俱乐部学员,这并非正式合乐训练,没清场。
大约过了半分钟,冰场上空才响起低沉乐声。黎涵动了,柔软的肢体舒展开来,像朵随风摇曳的花。她耷拉着眼,嘴角却扬起小小弧度,悲伤而缱绻。
这是黎涵?
她盯着屏幕上的人失神,跳跃是重重掷出的情绪,旋转是逆流而上的动容,步伐轻盈若一叶孤舟,漂流于四季之外。她按下暂停,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黎涵变了?她迅速打消这个念头。李理意识到,这是自己从未主动触摸的,黎涵脆弱的另一面。
而现在对方主动揭开伤口,借着节目将情绪宣泄。会痛吗,需要人安慰吗?
李理收起耳机,靠向椅背。硬物的尖锐刺痛感让她手指晃了晃,慌乱之中,她误触屏幕,低沉乐曲倾泻而出。转过身,她才发现罪魁祸首是背包的肩带调节块。
“李理,这是黎涵新赛季的节目吗?”简宁远的声音很干净,“她选了《Ne me quitte pas》?”
“嗯。”李理连忙关掉视频,她挠挠耳朵,不好意思地同对方搭话:“你说你以前也练过花滑?”
“硬要说,算是练过。”简宁远见李理主动抛出话题,立马来了劲儿,她转个身,双臂搭住椅背,整个人跨坐在椅子上。
“我们东北那边,冰场多,好多小孩儿从小学滑冰,就是能坚持下来到走专业的没几个。我妈跟风,也让我学。但我开始的晚,也没那么勤快,只滑了几年,到初中就放弃了。”简宁远滔滔不绝,李理根本插不上嘴。“后面我开始疯狂迷恋一个退役选手,反复看她所有节目。初中毕业那年,我还求我妈带我飞去莫斯科看她冰演。”
“你和黎涵我也有追着看哦,支持自家选手,从我做起。”简宁远将话题转回李理身上。
李理觉得这人有些自来熟,明明还没认识多久,话就跟倒豆子一样往下漏。
“你退役,好可惜。不过人生嘛,就该多体验不同的生活。成年之前的人生属于滑冰,成年之后属于新的自己,就像活了两次一样。”简宁远倒是看得很开。
“活了两次?”李理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
“是呀,”对方用下巴磕了磕椅背,“比起我们这些十几年都在教室里闷头做题的人,你们的生活已经足够精彩了。站在赛场上本就是很多人一生无法企及的终点,但那是你们的起点。”
“你放弃滑冰之前,练到什么程度了?”李理捕捉到对方眼中那点转瞬即逝的羡意,她突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新室友产生好奇。
“我卡在2A了。”简宁远眼神黯淡了些,“实在练不出来,又正好升初中,我妈就劝我放弃算了。我那时考到市里最好的中学,别人也都说我学习那么好,没必要死磕滑冰。”
“我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那种感觉,没滑过冰的人没法理解。她们不知道,滑冰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几年。”简宁远苦涩笑笑,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有些像黎涵。
“大学城附近有家冰场。”李理动动手指,“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去。”
“那我能现场看到3A和四周跳了?”李理觉得简宁远的情绪就像过山车,自己有些跟不上。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李理垂下脑袋,“我现在什么也没法跳。”
“没法跳?那也没关系,我们俩一起蹦蹦两周,就当娱乐放松了。只不过我也不确定我那些跳还能不能蹦出来了。”简宁远乐了,推着椅子,向李理靠近些。
“你知道吗?”新舍友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黎涵小时候有段时间在我们冰场。”
“你见过她?”李理一惊,不由地在脑海里描摹起黎涵小时候的样子。脸会更圆一些吗?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会编什么样的小辫儿?刚学滑冰时也是颤颤巍巍的吗?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夏天那阵儿吧。”简宁远开始回忆,大约是记忆久远的缘故,她的语速慢了下来,“我记得是她妈妈带她来的,直接找了我们那儿最好的教练,她那时已经能跳低级三周了,教练二话没说就把她收下了。”
简宁远又补充一句:“那时候是暑假,她周内每天一小时私教,一早就到,练到傍晚才回去,期间很少跟我们说话。”
“她那时,很少说话吗?”李理想起黎涵在自己和白鹤面前滔滔不绝的样子,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对,很少说话,很少笑,总是冷着张脸。摔倒之后爬起来,也不喊疼。”简宁远取下自己的花发卡,刘海斜斜挡住半只眼睛,“她妈挺专业的,就是很凶,经常吼她。”
“她妈妈那时居然会看她训练吗?”风雪里那一幕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她无法想象简宁远会用专业来形容黎涵的母亲。
“会,黎涵只要滑冰,她都会跟着,她抵得上半个教练了。”简宁远干脆回答,“刚开始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这对母女简直是一对怪胎,妈妈总是很暴躁,女儿像个没感情的机器。”
机器?李理攥紧手指,在心中默念。她认识的黎涵会笑会闹、会插科打诨、会跟她喋喋不休讲很多话。
“直到有一天,我在卫生间换衣服,听见旁边隔间传来哭声。”
李理的心揪了起来,她问一声“然后呢”,又怕听到答案,不敢抬起头。
“我敲门,里面果然是黎涵。她把裤子撩到大腿上,膝盖侧面一片青紫。她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被她妈训的。”简宁远用手在膝盖上比划一下,“从这到这,一片都是,我记得可清楚了。我问她要不要喷点喷雾,她拒绝了,只拿了我几张纸巾,就让我走了。”
“她在我们冰场没待多久就转走了,教练说她妈妈太有想法了,自己实在教不了。”简宁远的语速慢了下来,她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的故事收尾:“不过她后来去了北京吧,还滑到了冬奥,一切都慢慢变好了。”
李理想起黎涵一向挂在脸上的笑容,有时她觉得黎涵的笑有些假,像是精心排练过一样。现在她找到了原因。
黎涵藏在笑容后的过去,支离破碎的。
李理点开聊天框,敲下几个字,又默默删掉。
她又想起那首《Ne me quitte pas》,那曾经默默哭泣的幼童,如今又在向谁哀求着,别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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