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谢忱谈话后的第二日,沈徽便孤身离开了墨春山。
今日应景地下了小雨,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山上的景色一切都与初见谢忱那日一致。唯一的不同是,那时的他每一步都在向谢忱靠近,而如今他的每一步都不可避免地走向离谢忱更远的地方。
沈徽没有向谢忱告别,也没有回头,理所当然地也没有看到身后逐渐远去的竹屋里,被撑开的窗前那一抹青色身影。
从锦州往京都一共八百六十余里,沈徽在山下不远处的驿站里挑了匹快马,一路星夜奔驰,越过两岸青山隐隐,踏遍沿途香榭满径,终于在四月初回到了京都。
此时恰逢骤雨初歇,沈徽打马从京都郊外走过,两侧的杏花招摇地探出枝来,轻颤之下将沈徽的发丝打湿,水珠沿着额角一滴滴滑落下来。
沈徽望着远处的京都城墙有些恍惚——上一次见到还是他从京都前往陌北时,那时候陛下、父亲、季旻,几乎所有人都来送他们,他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地让季旻等他两三年。如今刚好三年,他再次回来时不是凯旋回朝,而是以一个逃兵的姿态,前来送他这位挚友最后一程。
念及于此,沈徽忍不住有些近乡情怯,连带着步履都放慢了几分。
到达城门口时已近午时。沈徽在附近环视了一圈,又从地上摸了把灰抹在脸上,正打算混在一队商贾中进城时,忽然有个戴着毡帽、穿着一身奇装异服的人将他拦了下来,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往相反方向的树林里走。
两人走到一处无人停了下来,那人面对沈徽站着,下巴上的胡子因为走路太快而掉了一半下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沈徽打量了半天,越看越觉得这人似曾相识,正要问话,那人却率先一步掀开毡帽,嘴里呜呜哇哇地向他扑过来:“少爷!您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想死您了!”
沈徽被他扑了个满怀,他低头看着面前这个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仅有的半边胡子吹得呼呼乱飞的人,哭笑不得道:“……枕风?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京都的?”
“您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着一块儿动身了。”枕风揉了揉鼻子,委屈地说,“那时候您走得急,也没交代我是走是留,我本来就是您的贴身随从,理应跟着您,再加上又担心您遇到危险,所以就跟着赶了回来。哪知这一路上没见着您,杂七杂八的鱼虾倒是遇着了不少,所以我才打扮成这副样子,好避人耳目。”
沈徽伸出手在枕风背上拍了拍,问道:“可你就这样走了,大伯那里怎么办?他可有说什么?”
枕风摇了摇头:“王爷什么也没说,他只让我赶紧追上您,说少爷您可能会有危险。”
枕风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枚锦囊来递了过去,“对了少爷,这是王爷让我带给您的,他说这里面的东西关键时候或许能救您一命。”
沈徽从枕风手中接过那枚锦囊掂了掂,里头轻飘飘的,想来是纸条之类的轻便之物。
沈徽心中尊敬睿王,对锦囊一事毫不怀疑,当下便接过收进里衣。
枕风见他收下锦囊,不知道又从哪摸出个铲子,走到一旁的树下屁颠屁颠地挖起来。
沈徽走过去看了眼,问道:“你这是在挖什么?”
“嘿嘿,这可是宝物。”枕风边挖边回过头,“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收集来的呢,能救命的,少爷您先歇着,一会儿就好。”
大约挖了半炷香时间,原本平整的土地多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来,枕风伸手在坑里掏了掏,拎了包东西出来摊在地上。
包里装的均是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饰物,还有些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女子的长发。沈徽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枕风的用意,他迟疑道:“这些都是女子的衣物,你不会打算……用它们来给我易容吧?”
“当然,扮作女子才是最安全妥当的方法。”枕风一脸信心满满,“少爷放心,我的手艺您是知道的,我敢保证,一定给您打扮得国色天香的,就是王爷王妃见了都认不出来。”
沈徽抗拒道:“一定要换?”
“一定要换。”枕风斩钉截铁地说,“我在京都城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这附近眼线不少,只要看到年轻男子就抓过去细细盘问,咱们要是不扮作女子,估计人还没到城门口就被拿下了。”
在生死面前脸皮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沈徽心一横,张开双手,认命似地闭上眼:“……来吧。”
一炷香后,枕风看着眼前穿得姹紫嫣红、身材体型比刚刚宽了不止一圈的沈徽由衷地发出赞叹:“妙啊,真是个妙人!这要是走进城里,谁能认出是昭王府的三公子呀,还以为是哪个绝世美人进城寻亲来了。”
“……”沈徽对枕风的审美不敢恭维,他扯了扯头上的珠钗,不适应地道,“必须带这个?”
“当然要带!您要是不习惯的话,也可以当它是防身利器,总之不能拿下来。”枕风背着手,绕着沈徽走了一圈,忽然一拍脑门,“啊对了,还少了这个!”
枕风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在沈徽左脸下方点上了一颗媒婆痣。
收拾完一切,枕风满意地一击掌,说:“大功告成,少爷——呃不,沈大娘,咱们出发吧!”
**
二人一路来到城门,此时正值守卫换班之际,沈徽与枕风跟在一对进城探亲的姐妹身后,装作是同行进城来说亲的媒人,总算顺利进到了京都城中。
再次回到京都城,沈徽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望着周遭熟悉的景色出神。
枕风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雀跃道:“少爷,我们赶紧回昭王府吧,王爷王妃要是见了您这副样子,一定会……”
“不,现在不能回昭王府。”沈徽平静道,“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
一刻钟后。
枕风望着面前悬挂着的“信王府”牌匾,疑惑地问:“少爷,我们为什么要来信王府啊?”
沈徽道:“此时尚未天黑,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昭王府一定会引人注目,还是等夜深了再回去比较妥当。还有——”
沈徽压低了声音,“太子死得蹊跷,宫里宫外疑心此事的绝不会少,信王常年来往于坊间,想必听说了不少小道消息,有些事问他再合适不过。”
信王沈析是先帝的阮妃所生,也是他所有儿子里年龄最小的一个。
阮妃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平日里吃斋念佛,极少参与宫中事务,在生下信王没几年后,就独自住到了皇城的万佛寺。大约是受母亲影响,信王对争权夺利几乎没什么兴趣,但他也并不像阮妃一般清心寡欲,反而喜好闲趣玩乐,经常流连于坊间酒馆茶舍之中。
昌德帝不大看得上这个儿子,甚至连约束管教的心也没有。其他兄弟知道他胸无大志,规劝的次数多了,也就听之任之,任由他去。日子久了,信王也就成了一个闲散王爷,因着他的地位前来拍马屁求财的人不少,但真正发自内心看得起他的人却不多。毕竟在这个吃人的京都城里,名利权势才是永远放在首位的东西。
枕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有道理,可是我们易容成这样,要怎么才能进入到信王府?”
沈徽做了个手势,枕风立刻会意地附耳过来。
叮嘱完枕风,沈徽悠然自得地站到了一旁。枕风到了信王府大门,按沈徽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门卫果然相信了,小跑着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管家出来开了门,说是信王请两人进去。
沈徽二人跟随管家一路到了偏厅,管家示意两人稍作等候,上前一步,隔着屏风通传道:“王爷,人已经带到了。”
屋内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快快将他们请进来!”
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徽点头谢过,跟在管家身后进入厅内。
厅正中央的桌上摆了两盆素冠荷鼎,信王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理,见到沈徽二人进来,面上有片刻的一愣,很快便笑着拂袖起身迎道:“二位贵客快请坐!听来福说,二位手上有失传已久的‘山柳春溪图’,本王寻此物多年,如若二位愿意割爱相让,本王愿以重金相筹!”
信王向来喜爱收集名家墨宝,在沈徽出发去陌北前不久,信王曾登门拜访过昭王,专程请他帮自己留意“山柳春溪图”的消息,故而沈徽才会得知。
“山柳春溪图”是前朝画师李偕安的绝笔,据说当年李偕安因为作不出满意的画,于是住到了百灵山的一所寺庙里,日夜祈求神佛能赐予他作画灵感。后来李偕安身染重病,对于作画的执念倒是渐渐放下了,某日他想下山回家探望家人,恰好见到百灵山下春溪流动、山柳翠绿,明媚动人,这才明白自己先前因为执念错过了多少风景,顿时兴致大发,提笔画下了《山柳春溪图》。
李偕安本就病重,加之此画又耗尽他剩余的所有心力,因此回到家不久就仙去了,此物也由她夫人保管,从此再未现世。
信王钟爱李偕安的画作,对于这幅《山柳春溪图》的由来更是感触颇深,因此沈徽知道,只要以山柳春溪图为由头,信王必定会亲自相见。
沈徽恭敬地向信王行了个礼,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此事甚为机密,王爷可否屏退左右?”
信王使了个眼色,管家来福立刻会意地招呼婢女们退下,枕风也识趣地跟着退下,离开时还顺带捎上了门。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信王方才的嬉笑殷切顿时消失不见,他拂袖坐下,一副从容不迫地道:“好了,如今屋里只剩我们二人了,阁下有话不妨直言。”
沈徽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信王虽然平时看着喜好玩乐不务正业,但毕竟是在宫里长大,心思总还是有几分玲珑,再加上平日里接触的人也不少,算得上阅人无数,对于他这点伎俩自然心知肚明。
沈徽原本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他再次行了个礼,用原本的声音道:“侄儿砚之见过七叔,七叔目光如炬,这点小把戏让您见笑了。”
【小词条】
关于睿王:睿王沈桦,是昌德帝与陈淑妃所生。沈桦从小寡言少语,但为人做事十分稳重,作为几个兄弟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从小到大他都对弟弟们十分关怀,也深受几位弟弟们的信任与敬爱。沈桦热爱习武,他认为一个国家政权的稳固离不开兵力,无论攘外还是安内,都必须有强大的军队来做支撑,因此他从小便发愿——他要做一面守护大璟的盾,也要做一把为大璟打开更为广阔天地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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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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