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徽儿?!”信王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沈徽,“你、你怎么扮成这幅模样?”
“侄儿实在是迫不得已。”沈徽苦笑了一下,说,“这次回京多有不易,其中经过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时间仓促,这些便暂时略过不提,侄儿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要向七叔请教,还望七叔坦诚相告。”
“你是想问季旻的事?”信王了然道。
沈徽有些诧异。他点了点头,说:“不错,季旻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同亲兄弟一般,以侄儿对他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作出自缢这种傻事。”
“哎,”信王叹了口气,“我又何尝愿意相信季旻会做出此等傻事,可此事已经有了论断,季旻他……的确是自缢而亡。”
“论断?”沈徽上前一步,“敢问七叔,是何人下的论断?”
“是谁下的论断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此事已盖棺定论,难再翻篇了。”
信王似乎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回到桌旁,一边继续摆弄起那盆素冠荷鼎,一边随口道,“五哥还不知道你回来了罢?你久别而归,七叔本应留你在此吃个便饭,可你离开京都这些年,五哥对你很是思念。如今你既已平安归来,于情于理都应当尽快回去给他报个信,以免他为你担忧。”
信王言辞恳切,若是一般人或许也就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了。可沈徽向来洞察人心,信王的态度在他看来便是验证了他心中所想——太子的的确确是为人所害,而且害他性命的人或许还位高权重,连信王也得罪不起,不敢随便议论。
可越是如此,沈徽就越要查,此人连当朝太子、未来的储君都敢随意谋害,在京都是何等的一手遮天?身为权贵,如此草菅人命为所欲为,手下又有多少无辜的魂灵无处伸冤?
沈徽垂眸道:“七叔不愿多说,侄儿不勉强,侄儿只想问一句,太子殿下他……如今何在?”
“上月已葬入皇陵了。”信王默然片刻,缓缓道,“宫中有令,太子自缢乃皇家丑闻,为免天下人皆知,以致皇家颜面受损,故未遵祖宗礼法,停灵不满七日便匆匆下葬。陛下念及与太子的父子之情,特辍朝七日、命百官服丧二十七日,为太子哀悼。如今丧期已过,只待百日后将太子神主移入太庙,你若想见他,便待到那时吧。”
“……皇家丑闻、颜面受损?”沈徽心中悲恸化为一股无名怒火,他冷笑一声,“好一个皇家丑闻!青天朗日,天子脚下,行凶者逍遥法外,无辜者命丧黄泉,太子无端死于非命,非但不以常礼下葬,反而冠之‘丑闻’的名头。倘若这也算是丑闻,那恐怕这样的丑闻,皇宫之中还有无数桩吧!”
“沈徽!”信王振袖起身,“此处不比陌北,你既知道是天子脚下,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他微微拔高语调,半是规劝半是提醒道,“此处除你我外虽没有第三人,但也不可如此放纵自己言行。你是沈家人,应当明白自己身处的环境与寻常人家并不相同,即便你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但你父王母妃呢?你兄长姊妹们呢?你也全然不在乎他们的处境吗?!”
信王声音不大,却句句掷地有声。沈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先前的狠戾之气已悉数散尽,重新回到之前淡然谦恭的样子。
沈徽收敛了神色,语气平静道:“多谢七叔提醒,砚之自当掌握分寸。今日登门多有叨扰,砚之便先告辞了。至于先前的话……”
沈徽顿了顿,“还请七叔忘了,权当砚之今日不曾来过就是。”
沈徽说完转身要走,刚一提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那日,太医胡玳诠也在,你若有什么疑问,或许可去他府上问问。”
沈徽心中感激不已,转身再次郑重行了个礼:“多谢七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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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入亥时,胡府内一片寂静,只余某间屋内烛火微摇。
胡玳诠赤着上身倚坐在榻上,他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此时仍热汗涔涔,闭上眼微微吐着气打着瞌睡。在他怀中躺着一名只着绯色牡丹肚兜的妙龄女子,那是胡玳诠今年年初刚纳进府中的小妾乔沅沅。
胡玳诠今年五十有三,因医术卓越又不沾派系而深受当今圣上器重,而他本人做事也向来谨慎小心,在宫中当差三十余年未出差错,故而每当圣上身体有抱恙不适之处,便会传唤他进宫伺候。
乔沅沅紧紧贴在胡玳诠胸口,屈起手指缠玩着他的发丝。她把玩了一阵,似是颇觉无趣,忽然搂住了胡玳诠脖子,娇滴滴道:“老爷近日常被传唤入宫,有时直至夜深了才回府来,像今夜这样陪着妾身的时候少之又少。妾身不管,总之老爷今晚一定要好好补偿补偿妾身才行。”
“好好好,补偿补偿,一切都依我家沅娘的。”胡玳诠手臂使了使劲,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不知沅娘想要为夫如何补偿啊?”
“那就——”乔沅沅眼珠一转,咯咯笑道,“今晚老爷便不走了好不好?哪怕宫里传召也只当不知道,就这样陪着妾身直到天亮。”
胡玳诠在乔沅沅腰上掐了一下,道:“这种话可不许再说,为夫又何尝不想日夜伴着你?只是陛下如今圣体欠安,若不时时紧盯着、小心伺候,只怕稍有差池,我胡府上下几十人口皆是人头不保啊。”
乔沅沅柳眉一弯,顿时直起身来,说:“可陛下这病不是由受惊引起的么?既是受惊,那便是太子殿下的过错,与老爷何干?”
“胡闹!”胡玳诠脸色稍显不悦,“天家之事,岂是你一介妇人可以随意议论的?此话莫要再说,否则若是被谁听墙角听了去,为夫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保不了你!”
乔沅沅被他这一凶,顿时使起性子来,委屈着道:“就要说就要说,陛下都病成那样了,哪还有功夫来处置你我?依妾身看,老爷不如趁早另谋出路,万一哪日江山易主,才好寻得一方庇护……”
“放肆!”胡玳诠大怒,抬手便是一巴掌打上乔沅沅的脸。他身体气得发抖,伸出一只手指向门口道,“你给我滚,马上滚回自己房间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迈出房门一步!”
乔沅沅又怨又怕地捂着脸,她怨恨地看了一眼胡玳诠,拾起一旁散落的外衫,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了。
胡玳诠被乔沅沅这一闹,顿时困意全无。他在床上坐了会儿,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他起身正准备穿衣入宫,忽然屋内烛火一灭,一柄闪着银光的长剑抵到了他的颈间。
方才的担忧成了事实,胡玳诠认命地闭上眼,说:“不知阁下是何人?若是因为刚刚胡某小妾的言论要取胡某人头,胡某无话可说。但还请阁下念在妇人无知,放过我一家老小,所有罪责胡某愿意一人承担。”
“罪责?呵。”那人冷笑一声,“就刚刚那番置喙太子殿下和陛下的话,已经够你全家冠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了。”
胡玳诠闻言越发心如死灰,他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发颤:“胡某、胡某自知管教无方,愿以一力担责,只是家中老母幼子皆是无辜,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要放他们一马也不是不行,只一点,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
那人翻转剑身,拍了拍胡玳诠的下颚。
“休怪我拿你幼子开刀。”
“是,是。”胡玳诠连连点头,“阁下请问,胡某必定如实回答。”
“好。”那人直接切入正题,“我且问你,太子殿下死因为何?”
大概是没有料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胡玳诠明显一愣。他试图将头偏过来些,想看看背后站着的人是谁,然而刚一动,脖子上的剑便压紧了几分,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胡玳诠胆战心惊,却仍壮着胆子试探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你不必管我是何人。”那人语气森冷,“你只需知道,你全家上下几十口性命,如今皆系在你一人身上,如实回答,则生,反之,则死。”
胡玳诠身体绷得笔直,在全家性命和保守秘密前选择了前者。他终于鼓起勇气道:“好,我说!太子殿下他……他颈间的确有绳索勒过的淤痕,除此之外他的额头还有一处伤口,似乎是撞击硬物所致,但并非致命伤。真正的致命伤还在于颈间的勒痕,至于是否是自缢所致,胡某……不敢轻言判断。”
那人略一沉吟,又问:“是何人发现太子殿下自缢的?”
“是、是陛下和我。”胡玳诠道,“那日我照常去给陛下请脉,后来陛下见太子殿下数日闭门未出,以为太子殿下身体抱恙,于是便叫上我一同前往太子殿下寝殿,谁知,刚一推开门就……”
胡玳诠缓了缓气,“就看见太子殿下悬于门梁之上,已然……仙去多时。”
胡玳诠回答完,只觉身后升腾起一股渗人心脾的寒意,这寒意宛如一条毒蛇盘踞在他的背脊,沿着他的脊骨一直攀岩至头顶,让他不寒而栗。
本能告诉胡玳诠,身后之人已动了杀心。似是出于自保,又亦或是想要缓和此间如死般寂静的气氛,胡玳诠主动开口道:“我胡玳诠敢对天起誓,我与太子殿下之死绝无半分干系!非是胡某不肯相救,而是陛下与我赶到时,太子殿下已气绝多时,绝无任何回天之力啊!”
他见身后之人毫无反应,咽了下口水,又道:“太子殿下出事,所有人都悲痛欲绝,陛下自那日起便一直卧床不起,连奏折都交由了晟王殿下处理……”
“你说,晟王?”
“是……如今是晟王殿下在打理朝政。”胡玳诠咽了下口水,又道,“我虽不知阁下是谁,但想必是为太子殿下一案而来。太子殿下之死,不可谓不蹊跷,如果可以,胡某希望阁下能查清真相,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胡玳诠还想再说,脖子上的剑却忽然被人拿开了。
他被人提起,调了个头扔到床上。
胡玳诠从被子里扎起身,回头却只见一道黑影翻窗而出,漆黑的房间里顿时只余下逐渐远去的一道冷声,“今夜之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否则恐招来杀身之祸。”
【小词条】
关于信王:信王是昌德帝的第七子,名沈析。在沈析的记忆里,母亲阮妃总是伴随着寺庙里的梵声和木鱼声出现。他想起自己母亲,第一反应不是和父皇其他妃子身上一样胭脂水粉的味道,而是冷清的、萦绕不去的檀木香气。沈析不爱那样的味道,也不喜欢寺庙里那些听不懂的梵音。对他而言,世间有许多活色生香的事物,哪怕只是在宫里看几个小太监斗蛐蛐,也远比在寺庙里听僧人们念经来得快乐许多。所以他爱喝酒,爱玩乐,爱美人,仿佛要把他母亲从来没有享受过的那些一并享受了。人人都道,信王生得一副好脾气,见谁都是笑嘻嘻的,好像永远没有烦恼。只是无人知道,在沈析的心中藏着一个极深极深的秘密。每当他感到痛苦、烦闷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万佛寺的梵音与钟声,那些他讨厌的东西,却总能在这样的时刻给予他内心的宁静。
PS:上一章已经进行了些微修改,作话补充了关于睿王的小词条,后续应该还会继续完善。
谢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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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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