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石铸造的显示屏跳动着象征生命体征的电子折线，弥司音伸出无力的手，轻轻勾住操控台的枢纽。八步足撑起消瘦的骨架，缓慢向荧幕前爬去。
钴蓝的长发像盘根错节的树藤，攀爬在弥司音苍白的躯壳之上，艰难在蓝色的囚牢中挣扎，试图找回身体的控制权。颈后的数据接口如实将生理讯号传递到面前的巨型计算机中，浮现出一只正在缓慢振翅的电子蓝凤蝶。
“……打开备份文件，把昏迷期间的数据传送过来。”弥司音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这次退茧期太过突然，上一秒，好像还链接在舰队通讯系统中指挥，下一秒就在维生舱中醒来。许久没有使用过，磨砂的声波在咽喉中反复切割，拉出不成调的指令。
杂乱的记忆在电子海中冲撞，讯号噼里啪啦，弥司音抬起手，轻轻抵在额角。
问题一个一个冒出来，又在数秒内被捡走分析，在他眼前的屏幕上出现答案。
经过数次迭代，从原本躯体中培养出的改造新细胞与萤石材料构成的躯壳，容纳一根在濒死前取出的脊骨，神经网络和电线缠绕在一起，共同造就这副走几步路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临时容器。精神真正的栖息地是脊椎中的信息素脑脊液，信息素因子在透明液体中起伏，与外壳连接。
数据洪流承载着记忆涌入弥司音的电子海。无趣的生活，贫瘠、无聊。在他即将因失去兴趣，关掉传输之前，一道紫色闯进视野。
难以自已，一闪而过羞赧的红。局限的视角，不肯再多看一眼他的唇。神经脉络中似乎奔涌着一种怪异的冲动，仿真突触调动着所有可用的因子。
扑通。弥司音捂住胸口，那颗作为摆设的心竟然撞了下肋骨。停下，我让你停下！弥司音猛得向后退去，抗拒着继续播放的记忆。手抬起来，遮住眼睛，腿不受控地屈曲，身体仅靠步足支撑。
从未有过如此刺激的泪腺争先恐后向外倾泻泪水，停下！弥司音嗫嚅着苍白的唇，手背压住泪痕，忍不住再度向后退去，可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开那些迷人又可怖的紫。
他仰起头，去捉面前的陌生虫族的唇，却被他用手挡住吻的可能，于是又追去吻他的尖耳。
快停下——蓝色的凤蝶四处奔逃，瞬间蔓延到所有荧幕，蝶翼于电子海中翩翩，每一次振翅都吞吃掉数以万计的数据链。弥司音退无可退。
紫发的虫族捧起他的脸，轻轻说：“斯因，我会带你回来。”弥司音被迫贴在他的掌心，却没法升起半点抵触，满是泪水的眼眨了眨，挣扎又不甘地问他，声音落下去就没了影子：“……你是谁？”
“■■■……请你再等等我，好吗？”
再一扑闪，蓝凤蝶群溃散开来。弥司音伸手抓去，空空如也。
凌乱的呼吸，弥司音喘着气，将手放回胸前，被步足带着重新回到舱内，链接上生物端口，调节身体数据。
冷静、冷静……刚刚发生了什么？记忆有如此冲击力，原因出在哪里？器官在电流作用下回归原位，他终于能平静下来，拭去眼角溢出的泪。
找到他，一定要把这个不可控因素消灭掉。再度爬出舱内，像重新孵化过一般，浑身湿漉漉，残留着触感的指尖时不时抽搐，惨白的脸上却带着一片病态的红。
……我一定要找到你，然后，让你付出代价。弥司音每次回想起记忆中两片唇几乎要贴在一起的画面，就忍不住打颤，焦虑又羞愤的状态惹得腰椎上的蛛科步足也顺着他外放的状态抓挠地面。
不让吻还追上去，太放浪了。这绝对不会是他会做的事。可系统中记录的数据，又不可能越过他的权限进行修改干涉。
弥司音重新将数据接口与颈椎上的开口对接，长睫颤抖着，掩盖住天空蓝的虹膜：“……输入形象，搜索匹配信息。我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什么。”
◆
尼尔卡醒来时，笼罩在他心头的不愉快全部散去了，踏着柔软到好似肉质的地毯，向着里面进发。今夜，寂静的阿瑞斯号为他亮起一盏破碎的灯。
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一圈又一圈重复的原型干扰器。尼尔卡拨开缠绕在前路的脏污触须，拨开这些闪烁红光的金属器械。走上阶梯，玻璃彩窗下，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位黑发虫族。掩盖在黑色下的红发在滤过的彩色日光下几乎要燃烧起来，天蓝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尼尔卡。
只一眼，尼尔卡便流下泪，慢慢朝他跪下，靠在他膝上，沉默许久，终于哽咽道：“……斯因。”
斯因柔软的手捧起他的脸颊，又一次俯身吻在他唇角，亲昵地和他相吻。遗憾太多，再偷一个吻，尼尔卡沉进怀抱和亲吻中，要在此处画得圆满。可在他忍不住想起斯因是如何在他怀中崩解，变作一块石碑的下一秒，建立起的安全感再度化作飞灰。
极速跳动的心，吊起他的眼睛。
……梦。尼尔卡揪住枕头，在黑暗里醒来。点起一盏灯，静悄悄洒在地上。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时，睡前的记忆也尽数回到躯体。
他做了很多次这样的梦。斯因有时候会给他一个吻，有时候只留下一双湿漉漉、血淋淋的手。血痕擦在他的脸上，垂落进深不见底的梦中。
尼尔卡有时来得及说，请你再等等我。有时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痛苦地醒来。为了多和梦里的斯因相处，便强迫自己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做梦。
通讯器滴滴响个不停，尼尔卡垂下眼，摁掉了设定好的闹铃。冷汗浸湿的睡衣缠在身上，冷风一吹，醒了不少。桌头被裁去一半的相片，只留下尼尔卡与斯因的影像，静悄悄望着他。
要是那天和斯因多待一会儿，应该就不止留下这一张。尼尔卡抚过相片里斯因小小的笑脸，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整理好，塞进外衣，重新做回不留情面、又不受待见的兰斯米亚。
MSI的侵入对第三军的影响很大，出入的门禁又多设了几道程序，前往实验室的路上，凡是能识别的荧幕，都飞着一只正在振翅的蓝凤蝶。
已经过去了二十五个小时，技术部还未制定如何应对MSI的方案。效率低到发指，路亚提出的有可行性的方案，又因为与他又牵扯而搁置。
兰斯米亚掀起眼帘，眼睛向后一瞥，唇角微微翘着，笑说：“跟到这里还不够吗？前面是我的实验室，你的权限，应该还不足够窥探A级机密吧？”
他身后跟着的虫族，上臂绑着一条黑色袖带，榆凤蛾的标志用银色丝线绣进布料。一看就是米凯拉·波佩的亲卫兵。从兰斯米亚进入军部开始，他便一直以三步距离尾随在后。
卫兵朝他敬礼：“兰斯米亚上校，我有命令在身，希望您配合。”
兰斯米亚笑说：“我知道你有命令，但你，的确不能进实验室。如果我没有猜错，米凯拉·波佩并没有权限干涉医疗部的门禁吧？从这道门开始，你不能进。”
蓝凤蝶轻轻地扑闪翅膀，似乎离兰斯米亚更近了些，观察着这场几乎算得上内讧的争执。
尼尔卡生得美，斯因走后，又一个劲透支身体，双颊都陷了下去。说这话时，扭过头来盯着对方。眼睛垂下来，睫翼围成一片阴影，洒进紫色的眼中，无端有一种阴沉可怖。只是唇笑了，一双阴鸷秀美的眼睛却是冷的。
他素来爱笑，也爱用笑做工具。他更爱装，把自己演得像好脾气的蝶科，抖去一身有毒鳞粉，靠着这副好皮相，他又争又抢，才总算把斯因的心抢到自己手里。
他爱温柔，他就时时温柔，刻刻贴心。这层皮融在脸上，如何也不愿它掉了。心中怨愤，体现在外，却还是笑。越恨，他便越柔，越轻：“……跟着我进来，你猜，我能不能让你背上窃取机密的罪？你是个好兵，好下属，死在战场上不好吗？”
分明是两个不同的部门，手却伸到他身上来。还在共事，明面上也没有任何动作，却好像他已经犯了重罪，要继续挂着电子镣铐，时刻被监视。
哪怕他的确有做，但哪里轮得到米凯拉来指责他？米凯拉难道有多清白，多无辜吗？用在他身上，几乎要剥了一层皮，要了一条命的私刑，哪个不是米凯拉擅自动用的？只想着满足私欲，不曾想过真正能为斯因做些什么，分明就是冠冕堂皇，故作清高。
实验室里正在进行的项目，明面上是蛱蝶科基因病，分出的细支多，每个组队工作又互不相通，实际上在做什么，真正清楚的只有兰斯米亚。换做任何虫族来，都想不出这么癫狂的办法。
他有斯因的血，斯因的骨髓，为什么不能靠这些再塑一次斯因的肉身？谁都想让他回来。
这些话讲出来，固然惊世骇俗，但如果做成了，就算下一秒要死也甘愿。
[猫爪][猫爪][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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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退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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