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第一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作响,尘埃飞扬。拂晓的晨光扫进阳台,萨利耶里便会敲响房门:“斯因,孩子,你该起来了。”
这时候,弥司音总不愿意起来——唉!床铺实在是太舒服了。萨利耶里精心选出的柔软被褥,完全陷进温暖的床榻,织造的绵软睡衣,边上围着的一圈蕾丝被他睡得险些要盖住脸,一头钴蓝的长发乱糟糟的,几乎要打了结,和床缠在一起。
“斯因,已经很晚了。该起床了哦?”萨利耶里冰冰冷冷的指头轻轻捏住弥司音挺翘的鼻尖,在这些白色软被中找到深陷其中的蝶科并不困难,他便被迫从梦中醒来了:“雌父,现在太早了……”
萨利耶里垂下头,黑色的长发扫下来,绿眼微微眯起,打量着弥司音困倦的眉梢,睡得红扑扑的脸颊:“……又偷偷看书看到很晚,是吗?”
……糟糕!弥司音连忙伸手捂住眼睛,偷偷从指缝里看他,一双天蓝的眼眨巴眨巴:“才没有!我只是很困……”
萨利耶里又怎么会真的惩罚他。不情不愿起来,走过赫摩拉古堡的幽深走廊,穿过挂在正厅前的美洲蓝凤蝶画像——画里忧郁的雄虫是他已故的父亲,梅费德·阿斯特罗尼亚。
萨利耶里不愿同他多讲父亲是怎样一只雄虫,要讲他,就只能从阿斯特罗尼亚属地的记载中寻找踪迹。残暴冷酷,又过分病弱的公爵,在他出生前便被手上的血债追走了性命,年纪轻轻就成了赫摩拉的幽魂。
弥司音抿起唇,他唇边的痣也长得像父亲,每次经过这幅画,总让他感觉不愉快。更何况,他还从梅费德那里遗传了蓝凤蝶属的基因病,退茧。再过几年,就到他也进入退茧期的时候了。
好事一件没碰见,反倒把坏的都给他。弥司音闷闷不乐,又看了眼画中坐在扶手椅上,被鸢尾花簇拥,天蓝的眼望向远处的梅费德,把他甩在身后,快步走往餐厅。
未来一片迷茫,谁也不知道,真正到了退茧期,弥司音会遇见怎么样的事。
萨利耶里要是知道弥司音的心思,也只会说,斯因,我的孩子!你究竟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退茧病一点也不可怕,你会变成一只小小的若虫,重新在年轻的躯壳里生长,忘却前尘,再次成长为足以展翅的蓝凤蝶。
可前路的迷茫,正是来自于此呀!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每天给他早安吻的雌父,忘记赫摩拉每天升起的晨星。掉进一副从未熟悉过的躯体,对过去一无所知,又要如何面对未来的一切呢?
穿过紫藤萝镂空花窗的走廊,一重又一重的影子落在弥司音身后,直到下一扇门向弥司音敞开怀抱。鸟叫声、蔷薇的香气。芳香的世界。
弥司音抱着他养的宠物,一只毛茸茸的,长着小羊尾巴的狗,轻轻搓着它的脸颊,把它揉得咪嗷直叫:“去吧,奥坎。我们亲爱的奥坎!把飞碟捡回来。”
米涅特·法拉济,被萨利耶里找来陪玩的蓝灰蝶,听了弥司音的指挥,把手上的玩具飞碟扔出去:“弥司音阁下,要哄狗狗,总要自己动手吧?”
弥司音说:“萨利耶里把你找来,就是陪我玩这个的呀!还是你要和我去书房读书?上次你还说不想待在那,太闷了呢。”
米涅特不自然地笑了下,法拉济家让他过来陪萨利耶里·赫摩拉这只老雌蛛的宝贝,目的当然不是单单陪他玩这么简单。他年纪还太轻,做违心的事,总是不太拿手。
弥司音倒玩得很开心,余光根本没有往玩伴身上扫。钴蓝长发打理整齐,编织成辫子,被一条白色的丝带束起,安安静静垂在肩上。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皮肤包裹在赫摩拉式繁复的礼服中,衣角的刺绣又带有悬崖阿斯特罗尼亚风格。光看外表,已经是个十足十的阿斯特罗尼亚。
在这种时候,他才能短暂忘记所有的不愉快,脱去华美的外衣。好像他不是弥司音,只是花园里的蝴蝶。
“奥坎!好孩子,真棒。”弥司音亲亲小狗的脸颊,长辫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来,在空中晃了晃,又握住它的手,轻轻摇一摇。米涅特想要参与进弥司音与爱宠的互动,却只能站在他身侧,伺机再与他对话。
接下来的对话对弥司音来说过分熟悉了。米涅特的嘴巴张张合合,弥司音阁下,圣瓦伦汀节,可以邀请您一起去吗?
弥司音抬头看向这位看不清脸的玩伴。他对米涅特的记忆总是如此模糊,偶尔是戴着面具的僵硬脸,偶尔又完全不知晓面庞在何处。站在他身旁的,只是法拉济派来的木偶。明明是活生生的雌虫,却要这样吓唬他。于是他说,抱歉,我不会和任何一个雌虫共同出席。雌父不会允许我现在去参加瓦伦廷的。
这倒也不完全是假话。萨利耶里允许他做很多事,唯独不包括爱上一只陌生雌虫。爱情,这世上最可怖,最难以掌控的伟力。尽管弥司音还不识得爱,但陌生这一点,米涅特完全满足了。
甜腻做作的信息素,时不时缠绕在弥司音敏锐的感官上。他喜欢的类型和这个完全不一样。
如果一定要爱上谁,为什么不能是尼尔卡?
……尼尔卡,又是谁?
弥司音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却莫名出现在脑海里,周围的一切恍惚漾开波纹,陪在他身边的狗狗,米涅特,一瞬间不见了踪迹。
一切又如熄灯后的舞台,寂静的黑暗里,只剩下弥司音。
在黑暗中前行许久,这才终于又找到一扇门。数条沉重的锁链把门重重锁上,将门后的颓唐锁进记忆深处。然而,弥司音不得不亲手把它打开,走进这场不愿面对的噩梦。
倾颓的赫摩拉古堡,爬满紫藤萝的花窗倒下,一片华美的废墟。弥司音终于再次回到了故乡。这一次,没有为他准备温暖床铺的萨利耶里,也没有那幅,永远迎接他的画像 ,只剩下银白的残月,一如往昔。
弥司音幻想过许多次退茧病会如何降临在他头上。折磨着无数代蓝凤蝶的病魔,时刻盘旋在他床头,作为他的梦魇,屡次侵入梦境。弥司音试图逃避,却还是被它折磨,玩弄在掌心。
他记得——他知道,这一幕出自哪里。第一次退茧期,他的虫茧被盗走,掉落到一颗偏远的星球。失去了孩子的萨利耶里整日恸哭,熊熊燃烧的忿恨之火将赫摩拉变为了废墟。大火烧干了萨利耶里的苦痛,把记忆烧得一塌糊涂,只剩下满地的尘土。
他还记得……
弥司音一如所有陷入退茧期的蓝凤蝶,对曾经关爱自己的亲属毫无印象,哪怕他是萨利耶里的孩子。面对截停飞船,将整个舰船变为孵化场,一心一意为了他吃饱而屠杀的巨型狼蛛,锋利无匹的步足能割开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却只需一点来自弥司音的疏远和惊惧,就足以让他濒死。
唉……孩子!你分明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不愿意回来?萨利耶里的呼唤声从远处响起,弥司音追寻着过去自己的步伐,一点点把萨利耶里的剪影拾起。
我和你是一个族类,从你的血肉里长出来,对你的斥责并非出自我的真心。弥司音抿起唇,童年记忆中的萨利耶里从来不会流泪,弥司音只要躺在他的臂弯里,萨利耶里便会把星星也取下来。可这些剪影,每一块都诉说着萨利耶里·赫摩拉的崩溃与痛苦,阿德玛神,求您不要从我身边带走我的孩子…
这一次,萨利耶里用眼泪替他织好了茧。
弥司音回头望去,他走出了太远,却仍旧没有走到尽头。他正在回想起自己作为弥司音·赫摩拉的一生,从死去的茧中重获新生……然而,一种怪异的直觉提醒他,不要再走下去了。
不知在黑暗里站立了多久。弥司音终于在泪水中听见了其他声音,随后是一个,轻轻的吻。
……这是尼尔卡的吻吗?灰紫色的蝴蝶停在他的唇上,弥司音被它的触角吻来吻去,混沌的意识追逐着蝶翼。随后,一脚踏入柔软的谷底。
蛛科外骨骼似有自我意识,轻轻敲击着地面,纤长银白的步足向上链接到蝶科虫族的腰椎。集成数据线从颈椎的开口爬出,向外而去。
钴蓝长发的蝶科皱了皱眉,要从这场疼痛的梦中苏醒,比他的意识先一步醒来的,却是一滴泪水。
弥司音天蓝色的眼睛依旧毫无焦距,步足先一步撑起他浮在生物舱中的躯体。过于敏感发散的感知争先恐后往他苏醒的脑中扑来,杂乱的讯息拧作一团。
他慢慢抬起手,擦掉了眼角的泪水。透明的泪停在瘦削白皙的指尖。
弥司音疑惑地看着它——泪?我也会流泪吗?
对于自我的认知,复苏得更慢一些。电讯号在他被晶体代替的神经网络中穿梭,又再度汇集到他身上仅剩的,属于弥司音的脊骨上。我是什么东西?电线构成的怪物?计算机?我是人类,还是死物?
敲敲——纤细步足轻轻唤回弥司音迷失在电子网络中的意识。也再度为他提供了现实坐标。
“……萨利耶里。”弥司音在记忆中挖出了这么一个名字。腰椎的陈旧疮疤将这八对蛛科虫族的外骨骼缝进躯体,作为蝶科的弥司音唯一的武器。
被他叫了名字,步足似乎抽搐了一下。弥司音试着上手抚摸,却只有自己手掌的触感。
[猫爪][猫爪][猫爪][猫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退生(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