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是这样的阳光，对于常年累月在太空堡垒里面的人来说，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2501年1月，地月轨道。
宋兴琛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回到过地面上了，针对"混沌"的抑制剂研发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也在一定范围内控制住了蔓延和进化的速度。月球已经有驻军了，地月之间的太空电梯成为地球最后一道枢纽，平常军部安排重兵巡守。
高强度的巡航和攻防让大多数人都身心俱疲，可现在地面上的焦灼、太空里一望无垠的黑暗、水深火热之中的平民、焦头烂额的高层、谁都不轻松，这场战争成为悬在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虽然宋兴琛的防区并不在月球，但作为中层指挥官，按照规定，他必须时刻关注这个战略要地的动向。
这天，他刚从月球基地开完调度会，回到太空堡垒。在房间里枯坐了一会，只觉得一阵没由来的烦躁，他按开桌子上的通讯器，“给我接云犼先锋队的总指挥室。”
“什么事？”姜昙华的声音很稳，但两人相识六年，加上最近这几年，两人跟在太空大大小小无数战役中的默契配合，宋兴琛听得出来，他那边似乎情况也不太对。
还没等他接话，姜昙华压低声音，“老宋，我们这边接到通知，要临时回航地球，好像是出了什么事，连下午的巡航都取消了这次情况不对劲，你们那边应该很快也会收到通知。”
“跟公约有关吗？”
“说不准，据说地面议会吵翻了天，还要搞什么投票。”通讯那头传来呼唤声，姜昙华匆匆补了一句，“回去可能也没啥好果子等着我们，你自己小心。”
果然，在云犼先锋队启航返回地球的第三天，宋兴琛很快接到了同样的命令，所有校级以上军官立即通过太空电梯返回地球。
罗金鳞通过内部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像一记闷雷。
等待他们的，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军权交接。
宋兴琛的神经紧绷了整整一周。或许是高层仍在博弈，回到地面半个月后，正式会议通知仍未下达。这段意外的休整期，竟成了他这些年来最放松的时光。每天陪着姥爷在重建区散步，还从古靖若那里，把醋醋带来玩了几天。
他没有回军区宿舍，而是住进了地下城分配的狭小公寓。自己的房间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康濯碧把他的行星投影也带来了，这天午饭之后，他洗完澡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木星红色的眼状斑纹。
他有时候想着，如果自己当年不选择当兵，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自己应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应该会跟妈妈一样，从事金融行业，或者去学校做个老师。每天上班摸鱼，下班后窝在沙发里看书打游戏，周末约朋友短途旅行。再普通不过地恋爱、结婚，过完平静的一生。
他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如果不参军，他这辈子都没有遇到古嫣的机会。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照片是那晚两人的合影。
古嫣笑得很浅，却很温柔。
宋兴琛熄灭屏幕，闭上眼睛。这么久没有她的消息，他不敢深想，只能梦里见了。
同样返航的姜昙华却没他的闲心，此时此刻，此刻他正盯着持续震动的手机屏幕，是姜尧的来电，前几遍都被自己按掉了，但对方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
姜昙华闭眼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昙华，我是叔叔。”
“……”他沉默片刻，才开口：“什么事？”
“见面谈谈吧。”
“没空。”他将手机往旁边的茶几上一甩，手机立刻连接上阳台的蓝牙，自动打开了扩音，姜尧的声音在整个半封闭的阳台响起。
“我遇到一些状况，有些话必须跟你当面说，昙华，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绝不会再打扰你……好吗？”
或许是惊讶于姜尧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说话，他产生了好奇：“电话里不能说？”
姜尧：“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姜昙华：“什么东西？”
姜尧：“小琼，你妈妈的东西。”
姜昙华盯着天花板的通风管道，半晌才松口：“把时间地点发来，有空就去。”
挂上电话，他将自己摔回吊床上，没过多久，腕带式通讯器发出蜂鸣，他抬手在墙面上轻叩两下，手机开始了自动播报：
1月27日下午15:00，一号地下城西14区，钟表餐厅。
看了眼时间，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跟姜尧同在一号地下城，步行过去绰绰有余。于是不紧不慢地换好了衣服，准备溜达过去。
街道上永远弥漫着机油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自从人类转入地下，生活就变成了循环播放的默片。没有文娱活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政府为了“稳定”民众的情绪，禁止了一切能“动摇人心”的东西。
只有中央广场那块巨大的电子屏，日复一日播放着审核通过的影像资料。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轻轨列车停靠在站台，对面屏幕正在播放《地球无日落》，他看了一眼，正好播到了人类准备揭竿起义，旁边有不少人都在驻足观看。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地面上去？”身后传来小女孩稚嫩的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回答：“快了。”
快了是多久呀？”小女孩不依不饶，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执拗。
女人的呼吸微微一滞。姜昙华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疲惫的、麻木的、温柔的，说出口的却是无法兑现的谎言。
快了……能有多快？
姜昙华突然间也很想回头问问这个女人，地面上战火未熄，地下赋税沉重，仿真穹顶没有阳光，没有风，连赖以生存的氧气都是造出来。
他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姜昙华到达餐厅的时候，发现姜尧坐在窗边的位子上，调制的香氛扑面而来，墙壁上是各式各样的精美时钟，据说全是古董真货。这家高级餐厅在战前是需要提前三天预约排队的，现在就算转入地下，也不是自己这种靠军饷能能负担得起的。
但是现在唯一能看出“高级”的地方，也只有桌子上那瓶插在水里的鲜花了。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不仅进了先锋队，还当上副队长，终于如愿以偿了。”姜尧穿着最普通的棉服，里面的深灰色毛衣都有些起球了。
姜昙华不知道他这个便宜叔叔的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只轻轻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到那瓶鲜花上，发现花朵的边缘已经有枯萎的趋势。
他抬头跟姜尧目光对视的时候，突然觉得对面的这个男人和面前的花很像，散发着同样的气味。
姜尧一直盯着姜昙华看。
姜昙华不喜欢他这种探寻的目光，他将脸往旁边侧了一点，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躁意，“看什么？”
“你长得真像你父母。”姜尧此句一出，姜昙华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缝，他们叔侄两人斗法斗了这么多年，姜昙华自觉知道他所有诡计，乍然提起自己父母还是第一次。
姜昙华虽然心里有波动，但是多年的军旅生涯和卧底经验都让他成功绷住了脸。
“大哥去了地外星之后，我皈依过一段时间，都说梦幻泡影。”姜尧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说到底我也个为前尘俗世所累的入世人罢了……这个给你，是你两岁的时候照的相。”
照片被推到面前时，姜昙华闻到了硝烟散开的味道。
那是姜昙华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见自己父母的长相，那些需要对着镜子才能回忆出来的模糊相貌，都在这张照片面前拨开了云雾。
女人怀里抱着他笑得很甜美，她个子不高，但是很漂亮，跟姜昙华印象里面的一模一样，他的父亲姜未个子很高，高鼻梁丹凤眼就是遗传自他。两人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一直在逗弄年幼的他看镜头，照片里的他一手抓着女人的头发，一手抓住男人的右手手指。
女人穿着一条蔷薇色的连衣裙，男人穿着白衬衫，褐色长裤。
他自己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背带裤。
“像吧，其实你的长相遗传更多的是来源你妈妈，但是神态和小动作像大哥。”姜尧含笑看着他，继而口气一转，“大哥生前，我自认为从不输于他，但却也一直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大哥去世这么多年，连尸骨都没找回来，我也该放下了。”
姜昙华并不搭话，他的眼睛依旧死死黏在照片上，在这一刻，他打定主意不会把照片还给姜尧了。而且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照他们俩之前的交情，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我想起一些旧事，你想听听吗？”
“说。”姜昙华本来想拉下脸，再撂下一句硬邦邦的“没兴趣”，但照片上的那两个人实在是让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三个字。
“你妈妈叫小琼，当年地球远征的士兵带回来了一批地外星人，你妈妈就是其中之一，我还记得，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不叫这个，被她上一任主人取名，还是个英文名字。后来我母亲，也就是你的祖母，跟她说可以自己选择想要的名字。”姜尧眼睛微微望向左前方，这是在回忆的习惯性动作，他说出这些事的时候没有一点停顿或者卡壳，可见这些事并不是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的。
“你爷爷奶奶做军工起家，本打算让你父亲毕业后接手公司，但是他因为一些事情，开始有点不务正业了，还是你妈妈的出现，才把他重新拉回正轨上来。”姜尧眼神看得很远，“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听说地外星人的容貌有种非人的完美，你妈妈确实如此。”
他忽然轻笑一声，"不过按照地外星基因，混血儿不该长到你这么高。"
姜昙华的背脊骤然绷直。
身高是他最**的秘密，那些在实验室里被注射的生长激素，那些骨骼被强行拉长的夜晚，那些伴随着剧痛拔节生长的日子。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挤出一个冰冷的单音节：“呵。”
“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战后清算时，留在地球的地外星人中，近半数是夜半鹊组织的成员。”姜尧突然转回话题，目光如解剖刀般刺来，“你母亲被强制遣返木卫二时，你父亲毫不犹豫就跟了上去。”
姜昙华终于直视他，“不是你在暗中捣鬼吗？”
“我？”姜尧失笑，“你太低估你父母之间的感情了。”
姜昙华其实并不很愿意看着他，虽然姜尧在战前经常出现在各大网站和新闻媒体上，但曾经的姜昙华总是不自觉地，想通过他的外貌去回忆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对于他来说在，这个跟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叔叔”，也是想一直置他于死地的恶魔，通过他的脸想起自己父亲，都像是对亡父的一种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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