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处不知名的面摊上，我和阿泥捧着碗大快朵颐之时旁边传来一声怒斥。
“大胆，知不知道本少这身衣服值多少银子，弄脏了卖了你都不够赔的。”
侧头一看是个锦绣衣衫的富贵公子哥，指着自己衣摆上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道污渍极其嫌弃地对路边的小乞丐道。
小乞丐年纪不大，瘦得脸颊两边的肉都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透亮，看着怪可怜的。小乞丐怕极了，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道：“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公子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这些东西就给公子赔罪吧，还请公子饶过小人。”
阿泥探头看了一眼，道：“拢共五枚铜钱。”
“吃饭。”
我眼皮子都每抬，从包裹里翻出碗给它分了一半阳春面。
那边的闹剧还在上演，周遭行人看着倒是见怪不怪的。公子闻言更怒了道：“谁要你的钱，看不起本公子是吧。来人，给我打！”
公子身后围着的奴仆一拥而上，眼看着小乞丐就要挨上一顿毒打。阿泥刚掐起诀，却有一道身影比它更快。
隔壁桌的姑娘拍案而起，怒道：“白日里纵奴行凶，真当王法不在了！”
已经快秋日了那还拎着个扇子装模做样的公子听见有人说话，慢悠悠地侧目看了一眼。本来满脸的不耐，瞧见是个姑娘转而轻佻地一合折扇道：“这人弄脏我的衣服，没有银钱赔让本公子打一顿出气多公平。还是说，你想帮忙出这笔钱啊？”
那小乞丐离他有八尺远。
姑娘一愣，显然被他这歪理套了进去。
公子见她哑口无言，得意地道：“这可不算纵奴行凶，天理昭昭，人犯本公子本公子还回去而已，没要了这人的命已经算是本公子心善了。”
“继续打，本公子看谁能奈我。”
他一挥折扇。
但不等他话音落下，“铿然”一声，一柄长剑横在他脖子上，姑娘认真地道：“我方才想明白了，别说那人离着你那么远，你衣服是不是这小乞丐弄脏的暂且不论。就说天底下断没有弄脏了别人衣服要偿命的道理，你方才是在强词夺理。”
阿泥碗里的面条都不吃了，震惊地道：“这是哪家呆呆愣愣的弟子出来历练啊。”
这姑娘的性子确实不多见。
小乞丐躲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袖猛然间发现想起自己的手很脏，又松开道：“姐姐，算了吧。他身后那么多人呢，我挨一顿打就好了。”
“不准这么说。”姑娘严肃地对小乞丐道。
小乞丐被她的语气吓得愣了一下，姑娘又扭过头对吓白了脸的公子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公子头上冒着冷汗忐忑不安地盯着脖子上横着的剑。姑娘把剑挪远了一些，不耐烦地冲他抬了抬下巴。公子总算松了口气，顺坡下驴道：“我错了，是我不该斤斤计较。”
姑娘满意地点点头，把剑撤下。
那锦衣公子哥看着弱，跑起来倒是停快，临走了还不忘放两句狠话，被姑娘一瞪麻溜地跑远了。小乞丐满脸崇拜地对姑娘道：“谢谢姐姐，要是没有姐姐我刚才都不知道怎么办。”
“不必言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姑娘大手一挥，十分满意地坐了回去继续吃自己那一碗坨了的面。
阿泥对我道：“虽然看着不太机灵，但人不错。”
我点点头，默默地看了一眼小乞丐的方向。
姑娘行了这一番好事，自觉无愧于心，豪气万千地喊了一声“结账”一摸荷包却摸了个空。
面摊老板笑眯眯地道：“这位女侠，阳春面五文钱一碗。”
姑娘：……
她扭头去看小乞丐却发现小乞丐早就不见了，顿了片刻，一脸沉重地道：“拿别的东西抵行吗？”
“拿什么？”老板皮笑肉不笑地道。
“在你这打工拿工钱抵行吗？”姑娘咽了口口水，强撑出一脸平静。
“吃霸王餐是吧。”老板彻底不笑了。
“不是。”姑娘慌忙解释。
在老板勃然色变的前一刻，我从钱袋里数出五枚铜板递过去。老板收了钱后瞪了姑娘一眼，把碗收走了。
姑娘激动地对我抱拳行礼道：“多谢姐妹相救，你那五枚铜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不太关心铜板的事，对她道：“那两人是托，你被骗了。”
又是一套老套的戏码，纨绔公子当街欺凌弱小，赚得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的钱。
我跟她解释道：“你要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公子就会闹着要你赔钱了，他身后那么多人想走也走不掉。要是碰见你这样会武功的人，那小乞丐就要趁你不注意智取了，左右他们都赚钱。”
而且瞧这旁观人群的样子，这戏码不是第一回演了。
我问她：“你后悔吗？”
姑娘想了想，恨坚定地摇头道：“不后悔。他骗他的，我行我的道。往后再碰见类似的，我也会救的，只不过下回会护好荷包。再说万一是真的呢，十回里被我碰上一回真的，那就是救人了。”
我有些无奈地转过头。
这样年轻气盛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真是不多见了。
“不用还我。”我提着包裹和阿泥准备出发。
“那不行。”姑娘猛然站起来道，“我家里长辈说了，不能白承人情。姐姐你既然帮了我，我就一定要报答的。”
“真不用。”我道。
最后，我还是没犟过她。五枚铜钱也不是多贵，我和她讨价还价半个时辰，姑娘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后道：“那我护送你们到两地交界处。”
三条尾巴的阿泥舔了舔毛，不为所动。
“我，我还会做饭！”姑娘见我一脸冷漠，慌忙道。
我刚要开口拒绝的时候突然感觉衣摆一重，阿泥用爪子扒拉着我，期待地道：“带上她吧。”
我：……
“好吧。”我无奈地道。
两个时辰后我坐在石头上重重叹了口气。
这是出发以来我第三次叹气，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位姑娘太热心了，热心得过分。她见不得不公，见不得世间有不平事，不仅是个自来熟还一身的劲。阿泥还陪着她闹，一人一狐往往走着走着就拔剑给人主持公道去了，走了两个时辰，才走了五里地不到。
“唉，累了。”阿泥走回来靠在我腿上道，“她怎么一身劲。”
“谁知道呢，估计是年轻吧。”
两个加起来五百多岁的人和狐狸在此刻无奈地点头。
正说着呢，姑娘断完这两个时辰里第六桩官司后回来了，冲我遥遥招手道：“姐姐，咱们走吧，他们俩不吵了。”
我点头，沉默地拎起包裹，忽然有人和我擦肩而过时撞了我一下。那人匆匆地说了一句“抱歉”就要离去。我顺着他的话刚要回一句“无妨”，惊觉手里的包裹轻了点道：“站住！”
姑娘一看，立马去追，阿泥跟着她往远处跑。我大概真的是年纪大了，七拐八拐的在一片林子里迷路了彻底和她俩走散了。我在这林子里转了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去，独自摸索了片刻居然瞧见了一间破茅屋。
顶上的茅草掉了大半，瞧着不像有人的样子。走了这么久，歇歇脚也好，往那茅屋走的时候却隐隐约约听见了人声。
我躲在了树后。
起先是有人道：“今日兄弟们忙活了这么久才赚了这么点，够干什么的。”
又有人接道：“不错了，这城里的人把我们的脸都看熟了，自然不能上钩。还好有个愣头青。”
我听见重物沉闷坠地的声音，有人道：“吃吧，就够买这么一点。你少吃点啊，你吃胖了瞧着就不可怜了。”
“我心里有数，倒是你们天天耳提面命的，是生怕自己少吃一点吧。”
最后那道童声听起来有点耳熟，似乎是白日里当街骗钱的小乞丐。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正当我感慨的时候，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贴着墙一闪身进了屋子，我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去。
“快看看这新得手的值多少钱。”先前进去的那人招呼道。
“砚台，墨条，毛笔，你上哪个书院去了？”有人问道。
先前那人得意洋洋地道：“哎，不是。是从一个画师身上扒来的，我看她包裹里还有一叠宣纸，那个太显眼了，偷不了。我光拿这么点还被她发现了呢，白日里那个愣头青不知道为什么和她走到一块了，追了我一路幸亏我熟悉地形把她甩掉了。”
我的包裹里确实有几张用来作画的纸张，但我从不轻易当着别人面打开过。估计这人是在我给姑娘付那一碗阳春面的时候就盯上我们了。
这一群人，有的当打手，有的当饵，有的混在路人里煽风点火。单骗过路人，又因为骗得都是些小钱，所以不会闹到官府那去，法子还挺周全的。
旁人啧啧感概道：“是可惜了，宣纸值不少钱呢。你确定把那个人甩掉了？”
“我办事你放心。”那人拍胸脯道，“把这卖了，又能舒舒服服过好几天快活日子了。”
看来我这是误打误撞走到贼窝了。
我正思索着怎么收拾了这一群人，余光里瞥见远处一团白毛往我这边滚来。
定睛一看，这不是阿泥吗。
阿泥仰着头嗅着什么，身后跟着的人影正是姑娘。我躲在树后她俩没看见我，左右看了看，先迈步向那茅草屋走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用心声阻止的时候，屋里的人估计听见了足音，偷我东西的那人探头一看，正对上姑娘和阿泥。
姑娘勃然大怒道：“你这狗贼，把东西还回来。”
那贼一推门，身后走出一堆人，约莫有十几人，都是白日在大街上抢钱的那伙人。
阿泥扭过头“啧”了一声。
门里最后走出来的是小乞丐，这人看着年纪小，地位却挺高的。旁边的人纷纷给小乞丐让出一条道，小乞丐笑眯眯地对姑娘道：“姐姐，好巧，咱们又见面了。”
姑娘手按在剑柄上，冷着脸道：“我只问你一句，我的钱是不是你偷的？”
“什么叫做偷，人饿了就要吃饭，冷了就要穿衣，没钱了自然要找钱花。况且”小乞丐从容地说完这一番话，眼神在姑娘身上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一下笑道，“姐姐这么善良，借我些银钱想必也会答应的。”
长剑出鞘。
随着这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屋前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战斗一触即发。
单凭姑娘一人，哪怕有兵器学过武功，想对付这么多人也是棘手。况且她心善，断然下不了狠手，不见他们的血就要见自己的血了。
想到这，我从树后走了出来，众人听见声响都是一愣，猛然向我看来。在众多或惊讶或防备的眼神里，唯有阿泥镇定自若，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的出现。
我上前一步，在刀光剑影里道：“缝衣，别玩了快出来。”
这一句不是对着面前众人说的，而是对着他们身后的茅草屋。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从屋里冒出头，很快飞到了我面前。那贼人偷东西的时候慌不择路，把包裹里伪装成普通毛笔的缝衣也带走了。
那边的人不肯消停道：“以为多个人就能打过我们吗，兄弟们可不是吃素的。”
阿泥不耐烦地把头埋进我怀里，爪子捂住耳朵。
我抱着它径直往茅草屋里走去，有人看见不对，上前一步想抓我的胳膊却发现自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阻挡住，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姑娘一脸崇拜地问我：“姐姐，你就是我阿娘说的能人异士吗？”
“应该吧。”我进屋里把砚台和墨条塞回包里，出来递给姑娘一个钱袋道，“是不是你的？”
“原来在这啊。”
“这东西能困他们一个时辰，你陪我走到这算是仁至义尽了，咱们就此别过吧。”我想了想回头看向阵法中的众人道，“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办。”
下山路上，姑娘问我：“姐姐，我真的头一回见这么神奇的事。你手里那支笔居然还会飞，离得那么远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会是仙人吧。”
“谈不上。”我淡淡地道，“不怕我害你吗，离我这么近。”
姑娘被我话里的冷意逼退一步，摇摇头道：“不怕，你帮过我，看着不像坏人。而且……”
她冲我一笑道：“我阿娘在我下山前跟我说眼睛漂亮的人大概会是我的贵人。”
“所以你去帮那个小乞丐了？”我想起小乞丐那双乌黑的眼睛，眼睛大人又瘦，哭起来很可怜。
“当然不是，小乞丐就算没有眼睛我也会帮忙的。行走江湖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姑娘道。
“你是刚下山吗？”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姑娘诚实地道：“不是啊，我自己走过很多地方了。江安，北川，陇右……”
她掰着手跟我数她去过的地方。
我打心底觉得她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运气不是一般地好。
“这群人迟迟没被抓住估计是因为神出鬼没，街头的耗子一样，不扎堆不容易抓。从山下去官府，脚程快的话，一个时辰绰绰有余了，赃物就在屋里桌上。我先走一步，能劳你去官府走一趟吗？”我问她。
姑娘点点头，跟我告辞后便往山下走去。
看着她的身影，我掂了掂怀里的狐狸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那。”
“我栽了一跤把人跟丢了，闻着你的味来的。”阿泥一脸坦然地道。
“我要是不出手你打算怎么办？不会让那小姑娘自己剑挑众人吧。”
“我区区三尾灵狐怕他们。”阿泥骄傲地道，“亮出真身吓都能吓死他们。”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若是我出手他们回头传出去还可以讲成能人异士，若是阿泥真如它所说亮出真身，我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正思索着，阿泥突然对我道：“那姑娘真是看不出来，自己出来闯荡了那么久，也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还是这么个纯真性子。”
“是啊。”
从我们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姑娘下山的身影，路边有个拄拐的老人倒在山道旁，姑娘又去扶人了。
见多了人心险恶，再看见这真心，总不敢相信。
但细一想，江湖不该只有险恶二字为饰，万千猜忌防备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颗真心，真是可贵，可叹。
有侠一人，孤身走过江南江北，不提游侠之名，一言一行皆是侠义之举。
“走了，去下一个地方。”我收回望向山下的视线，转身道。
大概还有八章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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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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