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草木勃发,院外不知道那缕春风把几粒种子带进院子里。大多数都是草籽,随便扎在那个缝隙里或发芽或沉睡,运气好碰上一阵春雨,过几天能在院子里看见一层浅浅的绿色。
往年柳公子对这些未开灵智的同族都是不管不问的,虽然院子的洒扫都是它负责,但大多时候它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这回是个例外,有一粒种子正好扎根在柳公子脚下那片土上。
我和阿泥一开始不以为意,觉得它可能随手就拔了,但没想到那株草越长越茂盛。阿泥趴在房顶上仔细打量了那棵草,没看出什么名堂,一跃而下拿爪子碰了碰它的叶子。
没想到假寐的柳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两条柳枝将小草护得严严实实,狐狸爪子还没碰上叶子就被柳条抽了两下。
阿泥疼得“嘶”了一声,甩着爪子语气不善地道:“打我干什么,我还没碰着它呢。”
说着又低头从缝隙里用力看了两眼,小声嘟囔道:“不知道的以为你从哪找来的仙草。”
柳公子又加了一条柳枝,把那株草上下一丝光都透不进去了才道:“和仙草也没什么区别了。”
它语气无端严肃起来,阿泥竖起两只耳朵,我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一人一狐都等着它说下去。
柳公子一本正经地继续道:“这是我族中族人给我送来的种子,算是我的小辈,我自然要护它周全。”
“柳树啊。”
阿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给莲花冠勾上线,一人一狐不约而同地转过去了。
“回来!走什么,不和我家小辈打个招呼吗。”柳公子喊道。
阿泥敷衍地转身,低头问好转身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留恋地往回走。
察觉到一道视线快要把我的后背盯穿,我无可奈何地道:“你老家不是在劳劳亭吗?怎么给你送过来的?”
“狭隘!”
柳公子斥道:“天下柳树一家亲,分什么地区。”
“是我心窄。”我认命般回头,冲那株柳公子的小辈打了声招呼。
那棵小草,啊不,柳公子家的小辈如今还没有几分柳树的样子,身杆比缝衣的笔身还要细上几分。没长出像模像样的样子来,倒是有些淡然自若的气度,此时正借着股风冲我微微点头。
柳公子颇为满意地道:“不错,还知道回礼。”
阿泥觉得它大概失心疯了,往院子外挪了一寸,打算离它远点。
凡人间草木走兽成精都是要一番机缘的,像柳公子和阿泥这样不过两百岁就开灵智的其实是少数。没成精的就跟木头差不多,等柳公子这远房亲戚开始修行的时候估计过几百年了,所以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它是一时心血来潮养孩子。
不过柳公子看样子不是一时兴起。
它先是让我找了个花盆把这株瘦弱的晚辈移栽过去。我在库房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只粗糙的白瓷盆,瓷盆下边磕破了几个角,正好给它当花盆。柳公子用柳条抱着盆在院子里移来移去最终选了个风水宝地,每天不厌其烦地移来移去,只为了那小柳树能晒足日头。
它盆里装的土也有讲究,是柳公子列了张单子让我上街买回来按比例调配的,另外还出了一笔银子单给它买肥料。
阿泥不得不让出院子里晒太阳最好的地方,趴在小柳树旁边晒太阳,看它忙前忙后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尾巴漫不经心地摆了两下道:“你对自己有这么上心吗?”
“它年纪小,我多费点心思也是应该的。”
那会柳公子正拿了葫芦水瓢给小柳树浇完水,水滴在刚生的嫩叶上滚了一遭更显得枝叶青翠,生机勃勃。柳公子堪称慈爱地看着小柳树道:“一定要像你家长辈我一样长成棵傲然而立的柳树啊。”
小柳树置若罔闻。
阿泥觉得它难以理喻,狐狸脸上的五官几乎都皱在一起,一边摇头一边走向下一个地方给小柳树让位置道:“没救了。”
后来有一天,四方城下了场多年难逢的暴雨,我当时去给客人上门画像,画完像时一抬头看见窗外白茫茫的,慌忙借伞回家。
客人好意阻拦道:“雨这么大,姑娘在这等一会吧。你现在回去,少不得湿了鞋袜,要是沾了寒气有个头昏脑热的可怎么办。”
“多谢了,只是家中有要事,实在不能耽搁。”
我接过伞,略一点头就往雨里跑去。
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刚打开隔着院子和里屋的堂门就看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盘在地上——是柳公子的柳条。雨急风大,豆大的雨珠砸下来又密又急,砸得人生疼。院子里唯有那一处屋檐下能避雨,如今雨势,那屋檐孤零零地在雨里,实在护不了脚下这方寸之地。小柳树刚细瘦得跟杂草没什么区别,要是经这么一场风雨,柳公子估计要绿叶子树送绿叶子树了。于是它把所有的枝条都缠在一起给小柳树遮风挡雨。
阿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打着伞扒开那白瓷盆上一层又一层的柳条,冰凉的树枝察觉到我的触碰后缓缓松开。
柳公子道:“回来了。”
这雨实在太大了,我舍了油纸伞把白瓷盆抱进屋子里安顿好后隔着院子冲柳公子喊道:“把伞给我递过来。”
一根柳条缠住油纸伞的柄给我递过来。
我接了油纸伞问它:“怎么不开门把它放进去避雨?”
柳公子闷闷地道:“你上锁了,我没钥匙打不开。”
我这时才想起来,我这院子根前边铺子是连在一起的,平常后院里阿泥和柳公子常在那活动。我怕客人买画间隙看见会说人话的狐狸和用柳枝缠着扫把扫地的柳树,这堂屋的门平时基本上都是关着的。钥匙,钥匙自然也是只有我有。
“确实是我疏忽了,这样它下个月的肥料我包了。”
看着阴沉的天,我又对柳公子道:“用不用给你弄个结界,这雨实在太大了,你受不受的住?”
柳公子的声音隔着雨声传过来,不如平时那么清亮,显得颓唐道:“别臊我了,我好歹活了百十年,连这点雨都遭不住我还活个什么劲。”
“行,那你自求多福。”我在屋里找了一圈阿泥,没感受到它的气息。
柳公子病怏怏地应了一声,又叮嘱我看看白瓷盆,小柳树别被水淹死了。我让它安心淋雨,把白瓷盆控了控水。
雨下了一整夜,等第二天早上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我开门看的时候,院子的地上躺满了柳叶,天好不容易放晴,我把小柳树搬到柳公子面前,敲了敲它的树干。
过了一夜,虽然没淋到多少雨,却也禁不起这样的雨夜。小柳树蔫吧地耷拉着叶子,柳公子用枝条把它扶起来,顺着枝条传过去一股灵力。有了这股灵力小柳树这才勉强抬起身板。
我看得有点心虚,掩唇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别过眼去道:“阿泥怎么还没回来?”
“它神出鬼没的,谁知道呢?”柳公子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看着我这幅心虚的样子,笑了一声道,“心虚什么,你银子花了我就不怪你。”
这还好说,我正色道:“买肥料的银子已经备下了。”
柳公子这才放过我。
但事与愿违,“小柳树”并没有撑到用肥料的那天。
那场大雨过后,或许是柳公子那股灵力的缘故,小柳树长势喜人,喜得柳公子连连赞赏直夸它有自己当年的风采。不过,这位后辈和柳公子的风采有些不同,它是横着长的。
尖细的叶子,横着的枝蔓,都昭示着“小柳树”的出身,但碍于柳公子每日找得不同的理由,没有一个人敢直言不讳。
直到有一天小柳树开出了朵蓝色的花。
阿泥和我围在白瓷盆前,探着头道:“柳树还能开蓝色的花吗?”
“柳树不能开蓝色的花吧。”我迟疑地道。
终于自欺欺人演不下去的柳公子在一边耷拉着枝条自暴自弃地道:“它不是柳树。”
“啊,那个……”我想了一遭它原先说的话,迟钝地安慰道,“天下草木一家亲,地域都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必把种族看得很重要。”
这一句估计又惹起柳公子的伤心事,它对着墙久久没说话。
这还不是最打击它的,阿泥细细嗅了那朵小花,抬头道:“这种花我在外边玩的时候见着过,郊外那片林子里到处都是,别名一朝春,只能开这一季。”
柳公子沉默许久,突然用柳枝捂着脸痛哭。
我心疼地看了一眼那盆花,心想肥料彻底不用买了。但这话伤柳心,不好明说,只能无奈地安慰它道:“要不给你买一袋花种,用灵力护着,这样你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了。”
“那能一样吗!这可是我辛辛苦苦亲手养这么大的。”
柳公子痛苦地喊道,闭上眼不去看盆里的蓝花。
“其实我还有个法子,以前游历各地的时候学到过一个法子,能让小蓝永不褪色,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柳公子用来捂脸的柳枝松开了一条缝。
我下定决心,有些肉疼地道:“说是把花摘下来用盐巴埋几天,这样就方便保存了。虽然这年头盐挺贵的,但是看你这么伤心要是能全了你的愿,我也是有点积蓄的。”
阿泥的狐狸耳朵原本耷拉着,听了这番话后猛然竖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在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柳公子就猛然用柳枝把小蓝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冲我怒道:“你说什么话呢。你是不是植物了,小蓝还在这儿呢,当着它的面你就说这些。枯惹,你……真是我看错人了。”
我有点疑惑,觉得它不领我的心意就算了,居然还这么说我,真是伤人心。但目光落在柳公子的翠绿的柳枝上,嘴边的话可疑地顿了顿。
设身处地,这个法子对它们草木一族来说的确有些残忍了。
于是我诚恳地对小蓝道歉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把你……”
“打住!”
柳公子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再想办法了,我只是有点伤心,让我自己缓缓吧。”
柳公子做好心理准备后差不多这个季节就过去了,它抱着白瓷盆看着小蓝一天一天萎靡下去。到了盛夏,盆里就只有一盆枯草了,柳公子的精气神好像也随小蓝去了。我和阿泥对视一眼,冲对方心有灵犀地点头。
上了结界的屋里,阿泥正襟危坐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我虚心询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我怀疑……”阿泥郑重地道,“它是不是太无聊了,想找人陪它。以前它跟我说过咱们没搬来的时候有几只整天叽叽喳喳的麻雀会来找它,现在我在这就算我让它们来,它们也害怕。”
“你的意思是,给它找个伴?”我沉吟片刻,“不过上哪找,找什么呢,成精的草木可不多,你别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自有办法。”
阿泥一挥尾巴,潇洒地离去了。
当天晚上,小蓝的尸身连它生前曾经用过的白瓷盆一齐被柳公子托我葬在了城外那块长满一朝春的林子里后,阿泥回来了。
它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含含糊糊地说不清话,大摇大摆走到院子中间用力“呸”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它含了一嘴的知了。知了被它用灵力做的线捆着,个头是个顶个的大,躺在院子里叫得震天响。
阿泥抬头骄傲地道:“够吵吧,我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几只,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知了被一股悬浮的灵力扯着往柳公子身上贴。
“唔,你们把小蓝花葬那了。正巧,我天天上那玩,回头见着了替你上柱香。”
阿泥用爪子拍拍柳公子得意地道:“我够仗义吧。怎么不说话?”
画皮师察七情洞五欲的本事在此时救了柳公子一命,我迟疑地看着柳公子在空中一颤一颤的枝条道:“嗯,它们一族向来怕虫子吧。”
那几只知了被拍掉后,柳公子缓了小半个时辰,喝完一缸水后不间断不重复地痛骂了阿泥一个时辰。
阿泥不服气地用爪子扒拉知了,喷了一口狐火烤得嘎嘣脆,一口一个吃完了。正大光明地消灭罪证后一甩尾巴当没干过这件事,理直气壮地和柳公子对骂。
柳公子最近应该不会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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