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深绿重叠，兰叶交映。苏润莲熟悉这里，在前引着薛韫知往学子们平时社交的院落，去探听魏二公子的情形。
二人路过一间金宇碧瓦的屋舍时，薛韫知往里瞧了一眼，见一张供桌上挂的是十景图里的《温华授心》。
世人鲜知，这幅图的主角就是薛韫知本人。那时候温华年迈致仕、即将还乡，薛韫知正值二十岁徘徊无措的年纪，得温华指点之后，安心守拙数载，以待时变。
没想到它会被挂在这里。
苏润莲转过头来，也看到了那幅画。十景图的珍品都藏于长乐宫大殿，这里的大约是后人临摹之作。薛韫知走进殿去，把藏在怀里的那幅苏润莲画像轴藏在了供桌后。二人继续往前走，至一大促牡丹丛前停下，听见魏二公子与三四人一路说着话。
“我已经把这些事情告诉了父亲，可他似乎不以为意，要我把精力集中在课业上，不要过问他的事。因为有我哥的前车之鉴，我也不敢再......”
几位少年商量着调查韩月的死。“韩月是江州人，江州内乱、大批流民西逃，他会不会听见了家人的消息，所有才表现出异常？”
“难道他家里人出了事？”
“或者让我们猜得更大胆些，万一他的家人就是江州叛军的领头人呢？”
“怎么可能！韩月说过，他父母亲都是种田的......”
“就是种田的才会造反呢。你见过哪里的世家大族吃饱了撑的？”
“永州薛乐文算吗......”
“她是女子，也不一样的。女子逼急了也是要反。”
“薛乐文那怎么能算造反？只能叫叛乱！她原先就是统领一方的大将，哪能跟我们这种人相比呢。”
“我听说她当年也很威风，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与魏贞远很相像！要不是萧太后忌惮上她，把她扔去边境自生自灭，兴许现在压在我们头顶作乱的就是她了！”
“唉......”
魏二公子沉默了半晌，忽然挑起话头道：“你们知道吗？我听父亲说，当年萧太后重用薛乐文，就是因蓟侯离间二人，才给了我伯父跻身三公的可乘之机。”
旁听的薛韫知脑汁嗡的一响，这是何意？竟然是白吟山离间了萧盈对她的信任？
此时，不远处传来另一名青年的喊声：“宪卿！”
那位魏二公子回首应道：“怎么了？”
原来，是杨文矜将街上那幅遇袭的十景图带了回来，正与白承玉钻研如何能把画修补完整。可是那幅图已经被撕裂成几片长条形，摊在石路上，让风一吹，好像一摊破布。白承玉耸耸肩，表示他也无计可施。杨文矜素来无悲无喜的脸上露出遗憾之状。众人想起有一名学生，魏家的二公子魏章也擅长作画，便将他喊了过去。
苏润莲回头朝她示意一眼，薛韫知点了点头。趁着那边人多，混在人堆里紧跟过去。
魏章绕着《瀚海云波》走了两圈，紧蹙着眉思索，半晌终于抬头道：“底部尚可以修补。只是这幅画的色本来很浅，再补色后，很难与原先的色彩完全相同。倒不如重新装表，保持原样就好。”
杨文矜的脸色冷白，淡然道：“好。”
这是薛韫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幅《瀚海云波图》，她发现这是十景图中唯一写有题字的。白承玉本人没有题字的习惯，这字体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也着实不想他写的字。题的是一首五言古诗，曰：“鸿起逐清波，烟飞澄江里。树色满青虹，山霞坠流景。”与画中之景，正合相衬相配。
离开了杨文矜这边，魏章与诸同伴踱步向小圆，聊起了他近日正在画的一幅作品。他刚看完十景图，灵感正旺，要辞别朋友们回去作画。
时机刚好，薛韫知轻咳一声，一群曳着柳风，自花坛后摇着步子而出。风吹起她面前罩着的轻纱帏幔，朦朦胧胧宛若魅影。那群年轻的学子看得俱是一怔，唯有微章从容得近乎冷淡道：“你是什么人，怎么闯入韩云居？”
“我和姐姐是白侯爷的客人，在园子里遛弯，听闻几位公子有作画之心，我亦略通一二书墨，愿将指点。”
躲在斜后方花丛后面的苏润莲悄然颔首。
白承玉风流成性，在洛京是家喻户晓。他们二人自称是白承玉的客人，打扮虽古怪，却也无人敢置喙。魏章客气地道：“既然是白侯爷的客人，请吧。”
他把一幅手掌大的图卷展开，递给了薛韫知。卷虽不大，却甚是精致，装裱用的金银丝，纸面四缘包着卷云纹绸布，这是一幅可以随时随地拿在手里把玩、也不易损坏的画卷，制作时必费了一番心思。
画的主题是一月下垂柳，凌空孤立，摇曳生姿。画中没有月亮，却遍地洒满月光，意境甚清甚丽。
“这幅画的意境已十分完整，再添笔勾月反而画蛇添足。不知公子还有何处不满意想要修改？”
魏章道：“我还想着题一首诗上去。”
“题谁的诗？”
“我的。”
他把诗写好了誊在字条上，递给薛韫知看。上面写的是：树色满山耀，天影流澄波。归来佳人影，孤枕明光中。
虽有模仿杨文矜十景图上那一首的痕迹，却也自成意境。末尾之句，更是不必原诗含蓄，直接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薛韫知道：“实不相瞒，我平时替人书写篆刻、题字摹文的功底亦不少。公子若不嫌弃，我可为你题字，不损画中无月相而处处留月光之趣。”
魏章喜道：“好呀，我正为没留空余地方题字而发愁！多谢您了。”
周围很快有人送上笔墨，薛韫知回头看了一眼，苏润莲自觉地走上前来，挽着袖口研墨。
“魏公子，你看好了，我要写了。”
“请吧。”
她落笔顺畅地写下了第一行，洋洋洒洒如飞龙入海，笔势纤细灵巧而有骨力。她提腕静思，周遭众人屏息皆不敢打扰。
她正要再度落笔时，苏润莲忽然手下一滑，打翻了拿方砚台。薛韫知抬笔往后躲，众人也在一片惊呼中纷纷一跳。
魏章惨叫一声：“啊！我的……我的画。”
他的脸色惨白，久久望着画轴上的墨污。罪魁祸首苏润莲得逞了，无言地站在那里，只作颔首一揖致歉。薛韫知立刻配合着道：“无事无事，魏公子切莫着急，我这位姐姐一时不小心，定要他赔给你！幸好，只是弄脏了画轴，没有溅到画面上，还能补救的！”
魏章垂着头，一副彻底卸了气的模样。“哦。”
“我们去找白侯爷问问吧，他准有办法修补！”
魏章的神色这才微微好看了一点。
薛韫知见目的终于达成，立刻甩开众学子，带他去寻白承玉了。
白承玉正在斐然堂外的回廊下游荡，手里掰着一块油糕，投进两旁的池水里喂鱼。薛韫知带着魏章走过去，简要说明了事发经过，白承玉眼里的亮光一闪，亲切搂着魏章肩膀道：“小意思！既然是…苏姑娘给你弄坏的，我定要赔给你。不过我手上没有你这用的名贵金丝玉帛，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借用……”
“能！”魏章看到了一丝希望，眼里的火又燃了起来，“只要能把画修好，怎样都成！我这就带您去府上，多谢侯爷！”
魏章抱着画轴在前面带路走。白承玉望着他背影，不禁叹道：“好一位赤心诚意的少年郎！都有点不好意思骗他了……”
薛韫知冷着脸道：“别玩的太高兴了，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白承玉笑嘻嘻：“当然了。你还不知道我吗？”
薛韫知心想，就是因为太知道你了才会多想啊。
她忍不住往温华祭堂的方向望了一眼。她把苏润莲的画藏在那里，是暂时保存、为了有朝一日还能取回来。虽然今日一走，再回来不知何年何月，但最少翰云居是洛京里数一数二的安全之所。
假如还有机会回来，她一定要把那幅画给带走。
她这样想着，定了心神，追上魏章和白承玉去了。苏润莲自从刚才打饭墨池就不见了，他要避着魏章也是情理之中，她相信他过一阵子就会自行回来的。
薛韫知看着魏章道：“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来的。你的诗很好，但败笔就在结尾的‘归来家人影，孤枕明光中’一句，太过直白，反而失了意趣。”
魏章思忖片刻却道：“若不说，旁人如何领会？”
“有同心之人，自然就能领会。”
魏章又想了想：“还是不行，要说的！”
“好吧。”
薛韫知不再劝他，刚一回头，就被一道目光摄住。苏润莲不知几时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纵使隔着一层薄纱帏帽，目光依然炽烈。
苏润莲手持一根卷轴，方才他去了哪里、行了何事便昭然若揭。他抬起一手，低声道：“你有东西忘带了。”
薛韫知手脚发冷地木在原地。
见她没有反应，苏润莲兀自道：“那我先帮你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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