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魏章回府的路上，薛韫知带着帷帽低垂着头，心中忧思不断。
假如真是白吟山离间了她和萧盈。为什么？萧盈从不喜攀结权贵，与丞相府也素无往来。
还有刚才，苏润莲是几个意思？他那是什么表情？他怎么注意到她藏了那幅肖像画？现在是不是还揣在身上？怎么才能把画拿回来......呃，算了拿回来好像更奇怪，不如就物归原主送给他了。
前方的白衣公子张扬一笑，背手而立，仰首指着一座庄严宅邸。“这就是御史大夫家的宅子？不错不错，地段好，又气派。小爷我居洛京多年，从前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贵府真的好样的。”
白承玉这番言辞若是换一个人说出来，定是满含讥讽之意，旨在映射家宅规格逾矩、耗资太费。但白承玉说得诚心实意，再联想起他本人的行事风格，竟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嘲讽还是真心夸赞。
魏府门前的看守侍从们纷纷颔首，心头捏了一把汗。
魏章笑着道：“不过是朝廷有心，我家冒昧受赏。趁父亲不在，侯爷，我带您去我的书房。”
白承玉热情笑着：“有劳有劳。”
薛韫知和苏润莲无言地跟了一路，此刻也要跟着进去，却被两位门丁拦下。白承玉回头，不耐烦地啧声道：“诶诶诶，这二位都是我的人，不妨事——”
他一左一右胯着二人的胳膊，横着挤进门去了。
魏章似乎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大量了白承玉几番，犹豫不敢张口，最后还是忍不住：“侯爷，您的......二位佳人，个子都不矮啊。”
薛韫知听了差点噗嗤一笑。白承玉幼师体弱多病，身高自从十五岁时就几乎再长了，看着昔日同辈一个个超越自己，他也曾苦恼过，不过很快就把自己劝好了。
白承玉乐呵呵地改搂魏章的肩膀：“算你眼尖！我就喜欢个子高的。”
魏章不知所措地挠着头，也呵呵笑着，似是受了感染。白承玉现下反客为主，成了人来疯，见到路过的一扇侧门内人声鼎沸，抓着一位路过侍从便问：“小伙计，那边出什么事了这么热闹？”
侍从被他吓了一跳：“白、白侯爷，您大驾光临来到府上......”
“是不是有人宴请？有酒有肉吗？让我也过去凑凑。”
“——诶不可不可！”侍从大惊失色，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魏二公子，“是御史们在处理公务，请侯爷体谅。”
“既然是公务，怎么不去御史台，在家宅里做什么？”
“这小的不知。”侍从赶跑道，“小的告退。”
他一溜烟儿跑远了。魏章道：“白侯爷，你不要为难我家的下人，父亲治家颇严，连我都怕，更不要说他们了。现在朝廷正是多事之秋，父亲召集同僚到府中商榷，也是为了朝廷大事。”
“你可知道是何事？”
“最近各地多有起义之兵，侯爷可有耳闻？”
“......所有所闻。”
“朝廷派去江州督查到御史大人这几日马上就要回朝了。父亲正在为此事筹备。”魏章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搓了搓手心。
白承玉微微一愣，原来说的竟不是自永州起事的薛韫知。他调转目光，忽又眼睛一亮，指着前方的一棵石榴树就跑了过去。“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石榴树。”魏章跟在后面追：“白侯爷等等我！”
二人这么在白承玉胡言乱语的领导下，围着魏府的外宅转了大半圈，摸清了地形。魏章道：“这下可以去修文的画了吧。”
白承玉笑道：“好好好，这就去。小公子你带路吧。”
薛韫知和苏润莲目送二位离去，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摘下了头顶的帏帽。
一道阴翳垂下眼帘，薛韫知的眸底浮现出算计之色。“想不到魏贞远竟然大张旗鼓地把御史台搬进了自己家，先前他做空廷尉府已经过分，现在又要故技重施。因他释放了一终萧盈同党，这些人现在都和他一条心，摆明了与蓟侯分庭抗礼。”
她不仅更加疑惑，白吟山离间萧盈和她，究竟能获什么好处？多年相处下来，她知心蓟侯绝非冲动冒失之人。
苏润莲望着她神色。“你又想到什么了？”
薛韫知定了定神：“先找崔林。”
按着温若兰所留地图上画的路线，薛韫知一路走往图上所绘之地。现在的魏府内格局与地图中亦有不同，应是他们后来做的改动。原图中的入口位于一间极深的内宅寝室里，现在这位置却是一处偏僻到无人途径的厢房。
苏润莲边走边观察周遭，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魏府本是寒门，经陛下赏赐住了这么大的宅子。我想起来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是温士节的寝殿。”
薛韫知疑惑：“还有这事？”
“是啊。顺兴十一年江州大捷后，正逢士节与元清成亲，惠帝把这座宫城下的宅院赏赐给他，只不过后来士节长年驻军在外，元清又经常回娘家住，这里其实总是没有人的......”
一经提醒，薛韫知也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怪不得呢。”
顺兴十一年江州大捷后，温雪筠再立战功，同年与好友谢兰玉的妹妹谢冰流成亲，贵上加贵，一时风光无限，正是思退之时。那一年景惠帝宋明病重，但他才三十岁，没有人想到他一年后就会撒手人寰。他死后，瑶国在度北犯，本应藏锋思退的温雪筠又一次挑起了重担，出征退敌。
亦是在那一役，折服多年的江王宋瑜起兵谋反，温雪筠手下的一员将领带头平叛、身死殉国。那人名叫方文梅，本是薛信竹的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是白观书的生父。江王宋瑜被俘后，朝廷彻查出永州薛氏曾与江王有过暗中外来，薛旭因此被苏群玉罢黜，整个薛家式微将倾。他伯父薛永又想到了薛家百试不厌的老法子——联姻，正巧二女儿薛行月尚未婚配。
已经定居江州多年的薛信竹闻声赶了回来。她说：“妹妹还有机会与心上人厮守终生，而我已经没有了。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为家族牺牲，那就让我去吧。”
“你堂妹乐文也......”
薛信竹斩钉截铁道：“她不是做这个的。”
“可你已经嫁做人妇，你都有女儿了！”
“无妨。找一户不在意的人家就是。”
从此，怜梦堂从中间筑起了一道墙，分成两办。墙的这一侧住着白承玉，另一侧住着薛信竹。
温雪筠退敌平叛，凯旋而来，终于到了功高震主、无处容身的地步。景国的武将向来没有善终的。而他的妻子谢冰流亦在数年孤枕间心生怨恨、与他和离之后叛逃去了瑶国为臣。这件事成为了温雪筠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倘若温雪筠死在江州战场上，身后评价定是一位忠臣。
如今他被温若兰追为梁朝高/祖，谥良。
世事无常，造化搬弄。
朝堂诡谲，恩威难测。今日魏贞远风光无限，难保不会是下一个温雪筠。住在这座宅里，深夜可能安睡？
“到了。”
薛韫知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黑色铁门前，试着推了一把。门后的确摔着锁链，却没有上锁。门一推，锁链噼啪掉在地上，门就打开了。
一片尘土飞扬。她踏步入内，烟尘逐渐散去，露出一片清净的校场，黄土朝天。
苏润连跟了进来：“魏家都是文臣，这里竟然有一个校场，真是奇了。”
远处有几个被射到的靶子，翻到趴在地上，墙边的阴影处堆积着一些铁甲，薛韫知定睛细看，陡然一凛。
“这里的箭都是不同版本的归墟箭，你瞧一瞧，是你见过的吗。”
她捡起几根折断的箭，递给苏润莲。“那些都是定军铠，是朝廷精锐大军才会有的装备。魏府中竟然藏了这些。”
苏润莲仔细检查着那根断箭。“这与我先前在军中所见大有不同，看起来不像成品，更像是试验品，比原先的威力更猛，就连定军铠都挡不住。”
“刀枪不入的定军铠甲不副其名。如此这般作风，只求胜不防御之心，让我想起来一个人。”薛韫知慢悠悠地推测道，心中已有五分把握，“魏贞远也许不懂兵，但他一定很会玩弄人心。别人避之不及的，他也能化为所用。”
“你是说.......”苏润莲蹙眉思索着。
突然，铁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竟然是方才在侧门内议事的一群人，成群结队往这边走来了。听声音，至少有七八个人。
薛韫知陡然色变，拽着苏润莲冲向里院一间颇像危房的屋。“快，进去避一避！”
他们躲进屋内，关上了门，漆黑不见五指。二人蹲在没贴窗纸的窗栏下，借着些微光亮，空中的尘埃在四周飘舞，二人面对面相视，映出彼此警觉的视线。
窗外，那群人的脚步声近了。他们并未进屋，就站在院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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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瀚海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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