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谨正在瞧一只窗外飞进来,停在砚台上的蝴蝶。闻得此言,闲闲地道:“放心罢,他们没人会盘问你的,你只管照我说的背就完了。”
司马晋元瞪大眼睛道:“为何?他们与我非亲非故的,为何要放水?”
上官谨镇定地道:“因为你在这宫里,其实并不碍着任何人。若你有些长进,成全的是陛下的面子。无论是太傅还是臣工,都不会去公然地拂逆陛下的面子,因此只要你表现得还过得去,他们瞧在陛下的面子上,也必定是称赞有加,而不是拆穿你。”
陛下的面子?司马晋元从来不觉得这位陌生的父皇,会特别多看重他一眼,或有什么特殊理由要照顾他。因为事实上也真的从来没有过。
他也不相信他表现好了,就会有人夸他。因为迄今为止,他的人生中也从未有过这等经历。
上官谨给他建议的一切,对于生长在世家门阀,习惯政治的孩子,都是一点即明的显然,可对于一直在广陵穷壤僻居的司马晋元来说,那都是大过天的冒险,远超过了他贫瘠的思考和想象力。
但他决定信上官谨。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却显得凡事都成竹在胸的少年,不会害他。
皇子们每三个月都有一次考核大比,会在群臣见证下进行。
这一回,当司马晋元鼓足了生平勇气,昂首挺胸,一字一句,在众臣面前,难得地,没有一次结巴地背出太傅命题的应对时,整个内殿的空气忽然静滞了片刻。
整个国家里学问最为渊博精深,向来不怎么肯多看他两眼的太傅,忽然就从书卷上抬起头来,以一种先是惊疑不定,而后竟像似在全面发光的眼神,直愣愣地瞧着他。
本来站在最前方御阶下,向不把他们这些年轻皇子当回事的几个老臣,借着这每三月必要走流程的皇子表演赛的时间,正自窃窃私语着一件方才朝议悬而未决的事,这时却忽然都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怎么回事,司马家著名的草包皇子,居然开窍了?
面对这么多既惊讶又好奇,直勾勾盯着他,像看着天外来客般的眼神,司马晋元不由得有些慌,快速扫了一眼站在一侧捧着笔案的上官谨。但见他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捧着文房四宝,一切只如不知不闻,与他全无干涉一般。
司马晋元定下心来,继续回答太傅接下来的一条条问难。
殿上众人瞧他的眼神,惊讶退去后,是越来越友善。他偶尔卡住一二字,竟也有人小声出口帮助提示他。
其实大家从前虽然嘲笑他,但没有人会真的看不起一个一直拼命努力的人。而且这种努力,确如上官谨所说,并没有妨碍任何人的利益。
得了这么多人的鼓励,是司马晋元生平未有之事。接下来的问对,他越答越流畅,而太傅看他的眼神,也是越来越和蔼慈祥,最终简直充满了星光。
不容易啊 !穷乡僻壤来的孩子,果然还是得来京城,在他一代鸿儒的循循教导之下,就没有什么石头是不能开窍的。
司马晋元方才答的,句句有理有节,虽然没什么华丽辞章文采修饰,但理是清楚明白,一点都不含糊的。
这孩子只是看着笨拙,不善做夸夸之谈,心里头却是清楚的。
太傅一激动,便对着高踞殿上的皇帝跪下,叩头如捣蒜,连声道:“我大桓蒙上天眷顾,陛下福德光耀,荫蔽四海,方令广陵王殿下亦心明智开,终得体悟治国大道,圣人经纬天地之理。此乃皇家之幸,国家之福!”
旁有几个年轻官员,原也是太傅门生,一看形势发展苗头,立即也跟着跪下道:“皇子均是未来的国家辅弼,社稷栋梁,恭喜陛下,太子,又得一未来贤王;亦恭喜太傅,不负圣人仁爱教导之心,循循善诱不倦,久久为功,终见成效。”
最前列的几位老臣却是交换了一个眼神,却不动声色,等着皇帝表态,有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掠到了司马晋元身侧的上官谨身上,狐疑不定,但也没看出来什么。上官谨一如既往地恭敬而木讷,丝毫不引人注意。
司马晋元的心头浮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又有一阵剧烈恐惧袭上心头,只等待着他父亲的裁决。
像一切作弊的孩子一样,他深信世上没有人能瞒过自己英明无双的父亲。换了任何情况下,他万万不敢这般在父皇面前弄鬼。他怎么就会在上官谨鼓励下,生出这样大的胆子呢?
毕竟,一个不好,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就在这时,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直钻入他耳中来,又细又轻地道:“只管大胆看着陛下,越堂堂正正越好,我担保陛下绝不会怪你的。”
若换了是旁的声音,司马晋元此刻便要腿脚发软,一头栽倒。但奇怪的是这个声音却似不男不女,却天然带着令人心定神宁,抚慰精神的磁性。而且司马晋元能感到,这声音的主人对自己没有恶意。
他一抬头,却见不远处九条亮光闪闪,重金雕琢镂刻的金龙环绕的宝座之上,那冕旒遮了半面、看不清容颜和表情的父皇身侧,站有一长排的宦官,而最末一位身形极高,着紫衫玉带、且腰带掖有一把折扇的黄门内侍正笑眯眯地瞧着自己,似充满鼓励模样。
而与此同时,他感到身边的上官谨亦抬起头来,敏锐地向那人投去一瞥,而后又立即不动声色低下头去。
司马晋元当然不会晓得这是上乘玄门先天功法,敢这般在大殿之上,数百人面前传音入密,抚慰定神,此人的武功定然是惊世骇俗的高绝,方能这般有把握不会惊动其他人。
但出乎那人意外的便是,上官谨竟也听到了。不过他当然不会出卖。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来,司马晋元的心定了许多。他大着胆子,如那人所说,尽量使目光坚定,投向那龙座上的人去。
十二冕旒轻微晃动。其下的天子也是他的父皇,半睁开眼睛,眼神锐利如刀的向他瞧来。
司马晋元牢记着刚才那人的话,直挺挺地站立着,毫不躲避地迎接上父皇冷峻威严的眼神。
他心中,实则已发抖如筛糠,但在场的两个人,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其一便是他身侧的上官谨,其二则是父皇背后那一长列侍者之末的紫衣怪人。
此刻父皇若真的再问他些什么,他必然是半个字也答不上来,但不影响他牢牢记着那人的话,身形挺立笔直,毫无畏惧,以澄澈如赤子的目光迎上父皇考究的眼神,毫不退缩。
果然,父皇的犀利眼神,在瞧了他半晌之后,却竟然松懈了下来,转为唇边一缕淡淡的笑意。
司马晋元并不明白,他方才得到的,是内宫中深悉游戏规则的人,最为珍贵的指点。
没有一个父亲会喜欢见到一个软弱胆怯的儿子,尤其是天家。
即便明猜他有作弊,身为皇子也须拿出自信的天家气派来,成全的不仅是父皇的颜面,也是压制臣属的权威与魄力。
没有人会管他是不是真有突飞猛进,他只需作出这个样子就可以,但他必须能撑得起这个场面、不露怯。
因为其他东西都可以由臣工为他编造,唯独站在众人之前,接受所有人目光的审视,是必须他自己来。
他接受住了父皇目光的压迫,也就通过了一重被父亲认可的考验。
司马晋元自己虽然没有想得这般明白,但在见到父皇目光转向一侧,似有示意,唇边飘溢出那抹微笑的时刻,他的心中,亦自然随之松了一大口气。
他始自觉自发地垂下头去,以示礼仪。
父皇威严的声音缥缈得似从天际传来。
“广陵王勤学不倦,终有所成,甚慰朕心,赐玉龙笔架一座。充容李氏,贞顺淑德,教子有方,擢为容华,俸禄二千石。”
他听得这一长串的御旨谕意,已然是惊得呆了。耳中早已响起上官谨的催促之声:“还不快跪下谢恩!”
他这才慌慌张张地,掀衣下拜,口称“吾皇万岁万万岁!”
龙座上的人似乎终于倦怠了,只含笑伸出一手,远远一摇,金口玉言道:“今日就到这里。”
群臣及皇子们立即拜倒,山呼万岁,目送皇帝的明黄鸾辇离去。
这是司马晋元,生平离父亲最近的一次。
母妃说得对,上京来是对的,父皇不仅对他说了话,还夸了他,“终有所成,甚慰朕心”。
父皇还给母妃擢了位分,升了俸禄。
原来,“母以子贵”是真的,就连他这个不中用的儿子,也能因着在父皇面前露脸,而令父皇还能记得偏远之地,当初那三千宫娥之中小小的一个充容。
众人都散去了,只留他仍在原地,呆呆地立着。
方才为他说话的几名官员经过他身畔,还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可他却是呆怔的。
一直侍立不动的上官谨终于出声:“王爷,可以回去了。”
今日的一切,对于司马晋元来说,便如一场金碧辉煌的美梦一般,来得这般突然,又难以令人置信。
不知是兴奋、是激动,还是狂喜得过了头,他竟然转身,一把将上官谨抱个结结实实。
同时口不择言地道:“足下于司马晋元,是再造大恩!不知可否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
孤剑自命的上官谨从来不想要任何异姓兄弟,他连族中的同姓兄弟都懒得奉承。
他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速速尽完上官家子弟对朝廷应尽之义务,而后回到上官家的禁地去,不问世事,从此潜心剑道,以求修为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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