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酬朝政,酬酢各路官员的俗务琐碎且无聊。滔天的权势虽然炙手可热,不过上官谨并不喜欢利用和使唤人,因此对他来说毫无诱惑力。
他会出手相助司马晋元,那属实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
大概因为,在他有限的识人生涯中,司马晋元算是最笨、最出乎意表的一个了罢?
但没关系,帮过了这茬,服役期满,他确信他以后都不会再和这位王爷见面。
一个是京城世家上官氏禁地的守墓人,一个是注定此生无望出头,只能在偏远之地终其一生的笨蛋王爷,度过雁过云会,浮云过眼般的三年后,他们本就不会再有交集。
故此,上官谨非常委婉,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司马晋元结拜为兄弟的请求。
他的理由是,经今日一役后,王爷前途远大,上官十三不过一介习武鄙夫,不会跟得上王爷发展的脚步,还是不要拖累王爷为好。
孰料司马晋元听了后,双眼睁得更大,激动得口齿结巴地道:“先生原来家中排行十三,且还是一位习武高手?”
这可是更超乎他认知之外的事了。普通人一生也不会见到一个武林高手。
上官谨只觉得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他从来没有把家里事往外说的习惯,也不想要别人更多了解自己。
他仍在发呆,司马晋元已拍着胸脯道:“我懂!先生这般高才,是怕跟着我没出息才对!先生不肯和我结拜不要紧,你对晋元和母妃都有大恩,无论你同意不同意,晋元已经将你视作了恩人和兄弟。”
司马晋元激动地继续慷慨陈词:“我只说一句:将来无论我是否说得上话,我都会竭力将你引荐给太子兄长,以及我能认识的任何一个重要人物。先生有匡扶天下的济世大才,绝不能就此埋没。”
上官谨目瞪口呆地瞧着司马晋元,脸红脖子粗地说出此生以来怕是最长,最完整,逻辑最清楚的一段表述,以他之才思敏捷,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以上官百年家族在南朝政治盘根错节的影响力,他若想通过认识什么重要人物援引而出仕,怕是比这位无权无势的偏远王爷要容易百倍。
不过,荒谬绝伦的感觉下去之后,他又恢复了那副温恭俭良让的风范。
只深深地瞧了一眼司马晋元,低声道:“多谢。”
上官谨没有料到后来的事,都是这一句“多谢”引出来的。
但那已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事。
三年侍读期满,皇子亦应离京前往藩地。上官谨忍受完司马晋元离京之前的殷殷挽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三十里长亭告别,他是有礼之人,本着送佛送到西的职业操守,在京郊亦老实配合上演了一出主臣惜别,知遇恩重。
直到司马晋元的行舟终于随风去远,伫立岸边再也看不见舟上翘首期望的王爷,上官谨这才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立刻解下杨柳上系着的马儿,以最快速度驰回城南上官家族禁地。
天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天知道他方才忍得多难受。
临别时,司马晋元记起这三年他扶助之恩,眼圈都红了,向他深深一揖,他立即再还一揖;司马晋元再还礼,且这一拜得更深,几乎及地,他不得已而再度深深一拜;如此颠来倒去,谁也不能先走,据上官谨猜想,这一幕只怕比普通人家成亲拜天地还耗时费力。
关键广陵王情深意重,眷恋难去,他这个做侍臣的总不能不配合,难道他还能甩手道:“王爷自便,我还有点事忙。”然后策马自去?
上官谨虽然孤高,却不是没礼貌的人,心想着反正这辈子最后一次,王爷要演就陪他演吧,戏子唱戏也要唱毕全套的,这是职业操守。
眼看司马晋元终于登舟而去,他终于如释重负,正想着终于可以走了,忽然又见座舟掉头而来,司马晋元竟扒在船头,满脸激动地向他大声呼喊着甚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
这不会是要登岸再来一出方才的惜别吧?
幸好艄公和侍从都似在竭力劝说司马晋元不必再掉头登岸一次——折腾了这大半晌,想必他们也怕了。万一王爷改变主意,不回去了怎么办。
于是船行到一半,便不再往前靠岸。
司马晋元见艄公船夫都不动手,愈加着急,竟亲自抢过一把船桨来,要划往岸边泊舟。
但是他虽然养得粗疏,但终究是个王爷,哪里学过操舟,更不会控制方向。
而更要命的是,那些船夫艄公见他竟然亲自划起船来,这些人虽碍于上下之别,不敢去动手抢他手里的桨,却是不约而同选择了立即抄起自己手里的船桨橹杆,拼命地往反方向划去。
于是这样以来,便成了船在江心团团打转,且顺流渐渐倒退而去的局面。
上官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出,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忖度再三,终于向着江心,以内功喝道:“王爷,回去吧!某祝您一路顺风,平安与昭容团聚。”
果然,一提及他母亲,司马晋元立即怔了一怔,终于将手里的桨扔在一旁,站起身来,使出全力向着上官谨狂喊。
江风剧烈,幸好上官谨是习武之人,可以功聚双耳,用心凝神去听司马晋元的这句似乎无论如何都要对他讲出来的话。
饶是他再镇定,在听到司马晋元志气满满的那声大喊时,也不由得怔了一怔。
“上官十三,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这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是上官谨听过的,司马晋元最最有底气、信心的狂喝,像是向大桓的河山天地表白,宣告自己的确信。
上官谨的唇边,再度出现浮现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心中首次千般滋味翻腾而过,却是为着一个家族以外,且永不会再见的人,对他如此坚韧不悔的信心。
他忽然想解释给他听,人生不是只有出人头地这一条路的。
但司马晋元必然不会懂,落魄皇子的毕生追求,大概就是被人看得起。故此,他以为上官谨和他一样,都是怀才不遇,族中不受重视,才会沦落到他的身边去。
最终,他却仍只是苦笑一声,向着江心仍在团团转的座舟,重重喝出一声:
“多谢!”
上官谨一生之中,曾向司马晋元说过三次“多谢”。
这第三次,却发生在多年以后,已经经历令京城遍地烧杀掳掠的“七王之乱”后。
已经步入中年的上官谨,在家族禁地度过了近二十年对着荒山练剑的岁月,心境早已波澜不惊,而往事亦已成为轻而淡远的影子,偶尔投过一瞥,却不再有深刻触动和记忆。
每个朝代都有其气运与定数。这是他多年来夜观星象,静察《周易》,潜心思索后得出的道理。
岁有荣枯,天时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作为人的一生,本就如草木般渺小易枯,他从来不打算将自己,浪掷入时代的大潮之中去,随着权力更迭,时沉时起,犹如风中飘絮,水上浮萍。他也从未想过要以一己之力,扭转山河乾坤的天运。
上官家族的隐修者,从来便有这特权,可以不必问世事荣辱纷乱,而保持一份独居隐修生活的宁静。
无论外头是哪个王爷称皇称帝,谁杀了谁,谁又将谁赶下了龙椅,都不会搅扰到这禁地里来。这是所有帝王,对于这华夏衣冠之首的世家,隐修一脉的默契尊重。
但近些年来,这情形似乎有些改变。
先是有人开始在家族中,提及他的名字。每逢宗祠祭祀大典——这是他一年之中唯一要露面的时刻,他发觉有不少后辈,竟在偷偷地打量他这个主祀人。
这是不合理的。因为主祀人的存在感,在家族中等同于无。他的角色,与宗祠里那些木偶神位并无不同,一年到头落满灰尘,唯有年终岁末方会擦拭一新,因为那是家族的象征,承载着精神上的意义。
但这种意义,本不应该是针对他这个人,而是这一职位的。
再以后,便是有外面宾客慕名到访,指名要见十三郎上官谨。当然,这些请求都会被家族委婉的挡回去,理由则是上官谨在禁地清修,不见外人已久——别说外人,就是自家人,想要见他也不是那般容易的。而这也是实话。
本以为多拒绝几次,这件事便会趋于平静。毕竟没有人是喜欢碰一鼻子灰的。再喜欢猎奇,但始终连真人都未见过,总该编不出甚么由头了吧。
可是没想到的是,几次拒绝过后,上官谨的名气在外面竟然是水涨船高,愈加响亮,一传十十传白,他竟被描述成伯夷、叔齐般的圣人,如若世道无圣主仁政,他便绝不会出山露面。
上官世家守墓人的传承,便是在那时方渐渐为世人所晓。之前,连家族中人都很少谈及于此,因为隐者的第一要义当然是无闻而不是扬名。
但因上门来问的人太多了,且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官家族之人不得不一一大费周章解释,最终不得不泄露部分内情。而上官谨作为隐修者的神秘色彩和声望,更是达到了极致。
因着一次次的推拒,人们愈发相信他是南朝难得一见,不慕权势的圣人,唯有他具备为大桓逆天改命的能力。再紧接着,便连民间小儿也唱起了“十三不出,天下将奈何?”的谣曲。
在被弄得焦头烂额之际,上官家当时的族长也曾问过上官谨,知不知道这些流言哪里来的。
上官谨沉默半晌,心中却生出感应,不确定地掠过一个早已遥远的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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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长亭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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