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当顾逸露出起身欲走的神态时,她便“啊”的发出了一声哭音。
这哭声颇为嘹亮,在偌大殿堂中响起,四壁回声不绝,令她自己也骇然吃了一惊。
她更没有料到的,却是顾逸瞬间慌了神的反应。
他立即手忙脚乱将她再从地上抱起,一边轻轻摇晃着,一边道:“她是否饿了?你快想法去找些吃的来。”
烛龙这次也听懂了,立即一溜烟地去了。
不多时,它便游了回来,分别衔来了:一挂红果,一尾鲜鱼,一把蘑菇……甚至还有一只死老鼠。
看来,它也已穷尽它的智能,来理解她所需要的食物。
顾逸皱着眉,将这些东西都瞧了一遍,最终不确定地,以指尖挑起那挂新鲜的红果,送到她面前,颇含期待地看着她。
阿秋惶恐地想,幸好顾逸对人类的食物,还是有个基本判断。
她此刻依偎在他怀中,已经止住了哭泣。
她也知道按此刻栎阳废殿的状况,得需要将就,不能太挑剔。她也很想配合烛龙和顾逸期盼的眼神。
但是,她没有牙啊啊啊!
她努力张嘴,舔了舔红果光滑艳丽的表面,以表示自己并非嫌弃,而后……便实在爱莫能助了。
烛龙又游了过来,歪着头瞧她,神情不太赞许。想必它觉得,这红果已是上品了,这小娃怎地不识抬举。
其实她猜的,不中亦不远了。烛龙食素,在它来说,那红果便已是它能找得到的,最好的食物了。至于鱼和老鼠,那是它发挥想象力,尽量给主人好好办事,以免挂一漏万的结果。
顾逸也看出了问题所在,他运劲以指力碾碎一枚红果,然后直接将几乎已经碾化的果肉果浆送入她口中去。
嗯,味道不错。
她摇头晃脑,甚是满意。还是顾逸办事稳妥……不错。
顾逸瞧着她,原本晶莹漠然的灰眸中亦蒙上了一层温煦之色。
阿秋立时觉得,这空寂荒凉破败的废宫,似乎也没那么萧条得碜人了。
她开始在他怀中好奇地环顾四周。
嗯,大致与她当初登门时,所见情形一般无二。
“就这么留下她,养着?”
顾逸低沉的喉音自她头顶传来。她一愣,慌忙抬头,却见顾逸的眼神却是望着烛龙,原来竟是在与它商量。
阿秋不由得生出好笑又凄凉的心情。
原来她阿秋的去留生死,竟由烛龙这么一只灵兽决定的。
再者就是,她后来所熟悉的顾逸,杀伐决断,坐言起行,无论大小事决断起来都不会皱一下眉。
而收养她这事,他竟然要与烛龙商量,可见此刻的顾逸心中有多么地没底。
她瞧着烛龙那般懒洋洋地神情,想到自己生死系于它一念之间,整个人都提心吊胆地只管望着它。
烛龙似听懂了顾逸的“垂询”,昂起头来,定神望着阿秋,绿莹莹的眼睛转动一圈,似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若真的收养她,它岂非每天要去给她找食物?
两人一兽正在僵持不下,烛龙忽似听到什么动静,它反应极快,“嗖”地一下便窜入后殿幽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而顾逸也只略滞了一滞,终究还是眼疾手快地将她放在地面上,而后侧身闪入偏殿。
她还没来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听到废殿的门被重重推开,还伴随着一个女子大口喘气,以及踉跄脚步进来的声音。
“殿下!殿下!”
那女子凄惶却又高亢的呼喊,毫无头绪地一声声响着,在殿内走走停停。
而阿秋在听到那熟悉声音的第一刻,只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再没有一刻,会比此刻更令她明白那是谁。
褚元一。元一姑姑。
是中毒而后失智的元一姑姑。
她张大嘴巴想要回应元一姑姑的呼唤,却只发得出“哇”的一声大哭。
褚元一听得这阵哭声,却是又惊又喜,加快脚步立刻奔了过来,将地上的她一把抱起,如获至宝般搂在怀中。
她口中不住地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你是你爹爹的亲女儿,凭它什么大蛇,也不会舍得吃了你的。”
阿秋听得又有些糊涂了。怎么了,烛龙吃不吃它,跟她是否她爹爹的亲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谁还不是自己爹爹的亲女儿。
虽然她现在很不想要知道她爹爹是什么人。
必定是个大坏蛋无疑。
谁好人家会把没出生多久的女儿放蛇窝里。
她脑海中盘算着这些,也就忽略了褚元一进门时的那几声焦急的“殿下”。
她很想回应褚元一,却只能以“啊啊”回应。
褚元一瞧着她,却是又怜又爱,不住地道:“好个聪明乖巧的孩儿,与你爹爹当年多么地像,可他却糊涂信旁人的话,唉!”她一面抹着眼泪,忽然道:“瞧我这老糊涂,我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出来你被扔在这里,生怕你饿坏,正是来给你送羊乳的。你这般不断啊啊叫唤,想必正是饿了。”
她一手将阿秋半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果然取出一皮囊的羊乳,轻巧地扶着她头,给她喂了下去。
这件事,想必褚元一已经做过很多次,故此阿秋丝毫不觉得陌生或排斥,很习惯地便仰头喝下,褚元一停留在她背上的那只手,还轻轻地拍着。天色渐暮,而至少这一刻的她,觉得无比温馨和安全。
待她喝完,褚元一又抱了她片刻,瞧着外边天色黑了,方神色紧张地道:“我来这里,也不能让人知道。否则那些人知道你还活着,必会想法要你的命。”
她环视一圈,道:“我方才已经看过四周,这里除了简陋些,看来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安全。”
她放下阿秋,却郑重其事地向着空荡荡的殿中叩了几个头,口中朗声道:“我听说此地有神灵,无论是真是假,都请你保佑这孩子。我褚元一不能时常看着她,还求你保佑她平安长大。”
她叩完头起来,向阿秋语重心长地道:“你在这里,要听神灵的话。姑姑会经常来看你,给你送吃的。你不要出去,外面的人都想杀死你,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阿秋心想,姑姑说傻不傻,但说聪明也不聪明。其实如现在的她这般大一个婴孩,扔在无人看管的废殿里,连只过路的老鼠都能将她咬伤,更遑论天气变化,风雨暑寒。
但此刻的她说不出话来,唯有含着热泪,心中道:“姑姑,多谢你了。原来你一直记着我的。”
褚元一竟当她是大人一般,又再嘱咐了几句,方才起身离去。
褚元一刚走,烛龙便摇着尾巴溜达出来,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瞅着她。那意思像是:瞧不出来还是个人物呢,还有人专门给你送吃的?
而顾逸亦自偏殿步出,轻咳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既有人送吃的,那便留下她罢。”
阿秋万万没有想到,促成顾逸肯收留她的核心原因竟然是:有人管饭。
皆因她不明白,对于带大一个婴孩来说,充足、合适的食物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顾逸再不通人间世俗生活,也通过她对食物的挑剔反应,猜想到了这一点。
而烛龙更是如释重负地,晃了晃它的大脑袋。
好了,不用它找食物来供养她了;也不用它破戒开荤,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必须把她吃掉了。
但事实很快证明,这个有人管饭的允诺是不大能作数的。
褚元一脑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记得偷偷来这里看阿秋,及时带来新鲜的羊乳;但不好的时候她便什么都不记得。
一开始她或者一两天来一次;后来便是三五天来一次,再后来,很快便变成了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
阿秋心中很清楚,这说明寒毒持续地在褚元一体内发作与恶化。她每一次来找自己,都是拼着全力,维持着剩下不多的理智,记着这个早已被旁人遗忘的孩子。
而她所担心的,褚元一如不来及时喂养,她便要被扫地出门去,或者被烛龙吃掉的情况,也没有发生。
从褚元一第一次来喂养她后,顾逸便搞明白了婴孩究竟该吃什么东西。
第二天,他便默默直接带回来了一头白色且长着黑色斑纹的母羊,放养在栎阳废宫杂草丛生的苑囿中。
当然,烛龙便有了新任务:不能让羊乱跑出去。
而阿秋也无须再为一日三餐发愁。
说到底,这都很符合顾逸的性格和作风:他既然揽上了的事,便不会指望着别人或者老天爷掉运气。
再后来,便是她日复一日地长大,渐至能爬,能走,能咿咿呀呀。
最常做的事,还是靠在顾逸身边,攀爬着他,他走到哪里跟到哪。
顾逸的耐心几乎令她震惊。她从未想到过一个男子会有这般的耐心,从不发怒,对她永远轻声细语。
他偶尔外出,便会将她留给烛龙看管。横竖一院子的花花草草,还有温泉,她自顾自拣树叶,数蚂蚁,也能玩好长时间。
但那一次不知为何,到了天黑,顾逸仍未归来。
她开始焦躁莫名,在苑囿里走来走去地兜圈子,不时望天上的星月。
游曳在她身边的烛龙依旧懒懒地,并无什么特别反应。
她趴下来看着烛龙布满金丝的、困意盎然的绿瞳,好似感觉到了什么。
大约在动物的世界里,时间与人类的感受并不一样。烛龙这般的灵兽,经历岁月怕已经有千百年,而主人短暂地离开,无论是一天一夜,又或者是十年五十年,怕在它印象中都是一样的。
他或者会回来,或者不会再回来。或者在彼此的有生之年不会再回来,这都没有什么。
凝视烛龙,便似与时间对峙。而尚自幼小的她,在这般严肃的对峙之中,忽然明白了若没有那个人,时间便是荒芜的永恒。
没有生气,再无动力。星落月升,万籁俱寂,每一寸时间的刻漏,都再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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