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心灵中最为可怕的一夜。
偌大栎阳废宫里,没有一丝亮光,处处幽深曲折回环,是不尽的长廊栈道,假山叠石。她在其间烦躁的疾走,整个废宫里回旋着她脚腕上铃铛的响声,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烛龙想必已在花园沉睡。上年纪的老人,什么天雷砸下来也搅扰不了它的睡眠。
他叫什么名字?
她努力地回想,可是那时的她想不出来他叫什么。偌大废宫,平时只得他与她与烛龙相处,烛龙又不会叫他名字。
她费了很大劲终于想起来,顾逸平日要她叫他作什么。
“师父”。
“今日你醒得早,师父带你去园里走走。”
那是清晨第一缕曙光展露时,他对着睡眼惺忪的她,露出平生最为温煦的容颜。
“等阿秋种的花儿长大了,开花了,师父给你戴在头上。”
她在花园里刨土,像模像样地洒下他给的种子,满面是土的仰首瞧着他,期待他给予肯定。那时他首度破颜而笑,在她鼻子上轻刮了一下,而后细心为她掸去面上的浮灰。
原来,顾逸他……并非一直都那般遥不可及,崖岸高峻。
而得到过他所有温柔以待的那个人,恰恰是她。
不仅他叫“师父”,他也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秋”。
大约因为,她是秋天来到他身边的吧。
空寂幽暗的殿堂里,对着满满的寂寥,她嘴唇嗫嚅,生平第一次惶然说出那两个字。
“师父。”
原来她会叫的第一个人,不是母亲,而是“师父”。
“师父。”
“师父。”
“师父!”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奔跑得越来越急,却始终不敢离开这废殿的范畴,更不敢推门出去找他。
他若永远不再回来,那又该怎样?
她心里若有若无地生起这个问题,但她却不敢深想,不能去想。
再一次,她惶急地跑着经过内殿偏门时,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住。
再后,她重重跌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但与往日不同的是,空气里有着一丝血腥味。
黑暗中传来他有气无力的低沉声音:“别怕,师父在这里。”
他在这里。
她再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呜咽。
她感觉得到,他一身一地的血。
他大约早已经回来,却因为失血过多,昏阙在这里。
是她的呼唤,将他叫醒过来。
他以双臂轻拥她在怀中,疲倦得再说不上话。
“睡吧,阿秋。”
很多的日夜里,一大一小的他们,都是那般相拥度过。
现在的她,已经明白那些夜里,顾逸都出去做什么了。
有时,是联结少师御者的力量;令天南地北,自久远时代便愿意服膺于鬼谷一门的御者,重新凝聚起来,听命为他所用,一样需要时间和战火洗礼。
有时,是救助一些战争里的难民。甚至是直接出面,帮助打赢一场战争。
譬如救助李重毓的那一次。
人们只知顾逸一出,天下望风而附,却不知在真正公然现身之前,他已经做了许许多多的铺垫。
阿秋最为担心的是,有时候夜里回来的师父,会变成她所不熟悉的模样,譬如,银发灰眸。脾气也变得很怪,一副不认识她,生人勿近的样子。
但只要她叫“师父”,哪怕是那个银发灰眸的怪人,亦会变得温和许多。
表面仍然是凶霸霸地模样,却不会伤害她,且叫她安心睡觉。
所以那些时候的顾逸,是顾不得许多的。无论化神丹有没有及时送到,他都记着自己的使命,毕竟时局不等人,有些机缘错过,便无法再左右乾坤。
也都……记得她在等待,等待着他回来。
自发生那晚,他因受伤过重昏迷殿中,她遍寻他不见,急得整夜在殿内乱走的事之后,他也没多说什么。
只不过过了几日,他便带了一株奇异的花草回来。
那植株上探出花头,一枝两萼。盛开的花朵形如火苗,艳丽之极。
但枝叶已经半干,显是被人采下已久。
她好奇地瞧着他,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香吗?”他将红花在她眼前轻轻一晃,笑着问道。
她嗅了嗅,是有种奇异迷离的香味,闻着叫人心生恍惚。这些日子她在废宫苑囿晃荡,奇花药草也已认识不少,但这株草一见之下便令人难忘。
因为它的样子太艳丽,又太奇特。枝上双生双宿的花朵宛如飞鸟,又如一对跳动的火苗。
“这是厉无咎捎给我的。你不知他是谁也不要紧,只要知道他是当今世上,炼丹的大宗师便好。”
“他不但善于炼丹,而且也善于制蛊。不过他所制的,却多是药草之蛊,并不伤人。”
“丹”她是见过的,顾逸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服用一颗青气流转,白紫交烁的丹丸。他服用之际,她常在旁边看着。
她也知道,若一段时间不见他服用丹药,他的样貌便会出岔子,而且变异多是在晚上。
但不知“蛊”又是个什么东西。
顾逸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来。
“这是同心花蛊,是我特地向厉宗主求来的。”
“我问他有没有一种蛊,可以使两人同心相感,意念相通,只要在一定范围内,即使不会武功也能感应到彼此,不会丢失迷路。他便给我捎来了这株同心花蛊。”
她瞧着那株同心花在他的指尖,由于真力的灌注变得更加绚丽,宛如火苗般颤动起来。
他的手指抬起,轻轻点中她的眉心。
一股奇异的灼热注入她的印堂之内,随后游走全身,汇入经脉。
她只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他再将剩下半株,同样以内力真气融合,却是指在自己心间。
阿秋眼睁睁瞧着他的胸前,衣裳半掩的交领位置露出半边形如火苗的浅红印记。
他随即恍若无事般,整衣拉好。
而后道:“小阿秋,和师父来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
栎阳废宫的园子很大,杂草丛生,植株多样,无人打理的杂草可生长到一人多高。
若非烛龙时常地在其中巡视,这里面真的藏有大蛇也说不定。
这般大的园子,一个人若要刻意藏起,那便是一天一夜把园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来。
顾逸找她,却是简单之极。
每次她刚刚藏好,无论是在草堆里,还是墙角下,甚至以瓦盖头,以大树杈遮住身体。
不过须臾,便听到耳边风声。顾逸几乎是瞬息便至地将她一把拎出。
但轮到她找顾逸时,她便犯了难。
瞧着日光底下,这一天一地的古树苍藤,荒草迷离,她想这园子她怕是走一天也走不完,遑论在里面找一个能高来高去的顾逸。
故此顾逸藏好之后,她便半天没动腿,不知从哪里下手。
正自发呆时,却感到身后有人碰碰她。
回头一看,却是烛龙正不怀好意地歪着脑袋瞧她,那神情似笑非笑,似是说“笨死了。”
而后,它尾巴一甩,是示意她跟着他来。
她自己小小一只,面对着偌大荒园本就毫无头绪,如今烛龙竟肯帮忙,她自然是喜出望外,立刻便跟着烛龙不疾不徐游曳的身形,向前分开树枝树叶,悄悄前行。
烛龙本就善于藏匿踪迹,此刻它既知道他们二人在捉迷藏,游动起来更是刻意无声无息。
因此不多时,一人一龙便到了废苑中心,一棵巨大古老的龙爪槐之下。
烛龙目光荧荧,还向树上吐着信子,一副得意之状。
阿秋顺着烛龙指示的方向看去,果见顾逸安坐于树端,双目一瞬不瞬地,正望着她。
待见到与她同来的烛龙时,顾逸的神情瞬间从满意化作了好气又好笑。
“师父。”
她站在树下,呆呆地瞧着他翩然从树冠落下,伸手刮了一把她的鼻子。
“这是作弊。不算你自己找到我的。”
她终于明白了,不能让烛龙帮忙。烛龙修行年限极深,灵觉远远强过人类,整个苑囿都是它的领地,搜索何物均是瞬息可得,何况找的又是它再熟悉不过的主人。
顾逸耐心地道:“再来一次,烛龙不能帮忙。闭上眼睛,用你的心去感受,我究竟在哪里。”
她本来只觉得惶然,毫无把握,但听顾逸这般一说,遂又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睛,感受到眉心开始跳动发热。一下,又一下。灼热的气流虽然微弱,却立刻开始涌动。
天地俱寂。只余感应中的一处位置,犹如小小的微弱亮光,微微跳动。
在并不遥远的地方,有振动与眉心的呼唤相和。
她屏住呼吸,沉下心来,一面用心感应着顾逸的方位,脚下一步步向着那方向走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
仿佛周遭世界均已不复存,天地间只余这一只花蛊的牵引呼应,彼此相和,亲切熟悉。
待得她终于走到确定的位置,方才睁开眼睛。
顾逸正笑着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来。
她心情激动,立刻便扑到他身上去,抱着他道:“师父。”
“师父。”是她最初会讲的唯一的话,也是那些日子里她讲得最多的话。
好也是“师父”,不好也是“师父”。师父是她唯一会常常想起的人。
至此,顾逸向厉无咎借来的“同心蛊”试验成功。
而她也不必再担心在宫中找不着顾逸。
有一次,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殿外暴风雨阵阵,和着电闪雷鸣。
她蹲在废殿前的石阶上,心惊胆战地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
其实每一次顾逸离开,她都非常非常地担心。
但顾逸告诉她,他不会死的。她不能不信他。
这段时间,外面的情况,应该是越来越不好了。
因为即便是栎阳废宫这般早已废弃百年,无人问津的处所,亦几次有披头散发、脸带抓痕的惊慌宫女意图闯入,看情形是想藏身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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