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瞠目以对。
无论顾逸说的是谁,她都对这些人毫无印象。
在世间,她只认得顾逸一人。若还有第二个,那便是褚元一。
顾逸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因着有负于你母亲的缘故,他必会待你好的。他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应该会比我照料你更好。”
在后来,阿秋知道了他说的那个人,便是一代箫王石长卿,也就是她兰陵堂的师尊万俟清。
在顾逸的认知里,化身为宫廷乐师石长卿的万俟清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应该是个很擅长做人,也很会照顾他人的人。
至少比他自己强罢。
他寡言讷行,流浪天下,不过是无名隐士。
“阿秋。”
她的脸庞合在他的手掌中,却被他忽然的呼唤惊动。
“在,师父。”
“若有一天你离开,就将我忘记。师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而你的人生,本应比在这里更好。”
在顾逸的心中,因缘际会,救了一个出身宫廷的小女孩,是善缘,亦是他流浪百年生涯中难得的一段平静时光。但桥归桥,路归路,他自认为是不祥之人,也不想这个无辜女孩原本的人生轨迹,因他而有任何改变。
她只觉自己眼中的世界,本已因暴雨过后,月出中天的夜空而一洗阴翳,变得清明,此刻却又蒙上了一层湿润薄雾。
她很想说。不是那样的。对她来说,师父就是最重要的人。
她不能离开,更不想忘记他。
最终,却只得问出一句:“师父,你方才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他轻轻道:
“睡吧。”
“它叫,《长安风》。”
再以后的事,就是横州叛军顺长江而上,攻入都中,建章宫内亦发生大面积的暴行、屠杀。
自从隔三岔五便有宫人闯入栎阳废殿,虽不断被烛龙惊走,阿秋也能预知这里再无法藏身。
在外边是死,逃入栎阳废殿中也是死,宫人必然是被逼上绝路,才选择往这处跑,因为大约他们认为,即便被烛龙吞吃,也死得好过遇上乱军那般惨酷。
三五宫人闯入,或者能被烛龙惊走,可若这三五宫人引来了军队,几十甚至数百人包围下,刀剑交加,那么连烛龙亦会难以幸免。
这亦是为什么自古连灵兽神禽都是避着人,藏在深山大泽中。若真的引起人的注意,飞禽走兽一己之力,终究不是群居围攻且带着兵器的人类对手。
形势最终紧张到,某日正午,一帮携老扶幼,甚至拿着木棍、绳索的宫人内侍结伴冒死闯入废殿,这回连顾逸亦不得不出手装神弄鬼,方将这些人惊退。
阿秋想,这亦是后来为什么栎阳废殿有神灵及大蛇的传说,会那般脍炙人口。
本质上与棠梨院的鬼伎传说,是同样的原因。
但此事发生后的那个黄昏,顾逸终于下定了离开决心。
他交代烛龙,令它藏于废苑水池之中,轻易不要再出现,注意躲避人类。
谁知烛龙听他这般说了,却若有所思了半晌,而后一昂头,示意顾逸和阿秋跟随它来。
阿秋小心地攥着顾逸的手,瞧着烛龙在幽暗过道之中逡巡前行的身影,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和烛龙是……老朋友吗?”
顾逸却似被她问得愣了一下,而后道:“算是吧。很多年前我来到建章宫勘察情况,避入此处养伤,得到烛龙照顾。再后来,我只要来到南朝地界,便会来这里探望它,而它竟似认得我了。再后来……便是最近几年,我便索性在这里安身。”
原来,竟然烛龙才是此地原本的主人,不过将这栎阳废宫借给了顾逸安身。
这也是为何顾逸放心烛龙只身留在此地的原因。
它是老本地人了,经历过宫中不知几世动乱,能藏匿其中不为人觉,必有它自己的方法。
这里已经是废殿极偏远的一处后室。烛龙带领他们来至此处,在室内游走了一圈,低头像是寻觅什么线索,又似是在凝神倾听。
不过须臾,烛龙似是终于找着了机关。它伸出一只生满银白色鳞片的爪子,掀动了壁上一块石砖。
轰然声中,地面竟开启出一个丈许见方的洞口,有石阶向下延伸,通往幽暗深处。
此刻阿秋已然明白,这必然就是通往地陵和其余地宫的密道。
自古皇宫修建,都会配有密道、暗室用以逃生,正是为了防止出现如今这般的危机。但这秘密当然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
而且,随着改朝换代,上一任的皇家或死于非命或流徙千里,亦不见得会将这秘密告知下一任朝代的继承者。这些密道便会渐渐失传。
但烛龙显然就是这些秘密的守卫者。
烛龙瞧着他们不动,便率先游下去,又回头示意他们跟上。
顾逸瞧一眼阿秋,低声道:“你怕么?”
阿秋摇了摇头,只是攥着顾逸衣襟的手,拉得更紧了些。
顾逸便明白了,弯下腰来将她抱在怀中,大步跟着烛龙往下行去。
走着走着,阿秋便觉得听见了水声。
这条暗道的尽头,却是一个大厅,其中有一方冒着热气的水池。
而由这大厅望去,四面八方皆是暗道,通向未知之地。
当然阿秋此刻已知道,其中必有一条通向前代桓帝所葬的武阳帝陵。
烛龙回过头来,期待地看着他们。那眼神似是说,他们可以在这里避过外面的兵乱。
原来烛龙亦是能分轻重缓急的,若非到极必要的时候,烛龙也不想透露这地宫的秘密给予他们这两个外人。
顾逸略一踌躇,瞧了阿秋一眼,方才郑重地道:“多谢你。只是无论我还是她,一味的这般藏着不见人,终不是事。”
是。阿秋想,顾逸是要只手缔造一个太平时代的人,怎会一直这般龟缩不出。
他的眼神,十分坚定。
烛龙终究不是人,自不明白这一决定对顾逸和阿秋来说意味什么。它只是若有所思地摇摇脑袋,那意思似是:那随便你们罢。
它摇曳着身躯和尾巴,一步步往池中走去。
这池子里的水,终年都是这个温度,想必亦含有天然矿物和灵枢地气,有洗涤身心之效。
皆因一到此地,阿秋便觉得生气绵厚悠长,又带水韵,与他处显著不同。
烛龙爬进了水池,将巨大的身躯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双缠绕着金焰的碧绿眼睛,定定地瞧着顾逸和阿秋。
而后,它便似是倦了一般,眼睛渐渐合上。
而池中的水,亦发生了奇妙变化,温度正快速地下降。
不仅是池水,阿秋能感受到,整个这一方地宫都在迅速变冷,她很自然地再往顾逸身上靠紧。
此时她已跟随顾逸习练内功稍有小成,但仍觉得这寒冷难以抵受。
烛龙的头顶及脸上,很快都覆盖上了一层凝结的白霜。池水中亦结上了一层冰。
它的双眼已然安稳闭合,看情形也知它正沉沉睡去,似进入遥远年代之中,某个古老悠久的梦里。
只不知那又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顾逸看着烛龙这般地休眠睡去,神情却极震撼。
想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老朋友,是如何度过那些没有人类打扰的漫长岁月。
他第一次遇见烛龙,便是因为避入废苑中的温泉池内疗伤。想来这里的池水,与外界的那处温泉是相通的。
他因某种特定机缘,唤醒了在此休眠的烛龙,遂有了后来的,彼此漫长生命中的,短暂结伴。
池中冰雾依然在升腾而起,渐渐掩盖了烛龙的身形。
再过些时候,即便有人闯入到这里,亦不会再发现冰下隐藏休眠的烛龙。
顾逸怔了半晌,忽而抬手,对着水池拱手一揖。
阿秋明白,这一揖,是感谢亦是告别。
感谢,是感谢烛龙这些年来的相伴。
告别,则自是他谢绝了烛龙挽留他在此避世的盛情,仍然要离此他去。
他作揖完毕,又低头弯腰抱起阿秋,向来时路行去。
阿秋靠在他怀中,虽然前路漫长黑暗,却仍觉得极是温暖安心。
她轻轻道:“师父。”
“嗯。”
是头顶上顾逸在回答她。
“你方才看烛龙的那一眼,很震惊。”
顾逸滞了一滞,想是没有料到他的神情变化,竟然尽落于小小的她的眼中。
他答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它可以这般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在人间的岁月。”
若时代平稳,又遇见合意的伙伴,便出而游荡,摇尾大吉。
若时局太坏,宫室颓乱,便深藏地底。
她忽然福至心灵地道:“烛龙并不是普通的神兽,它守护着帝王气运。它会与师父成为朋友,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逢君始出,君去则隐。即以朋友而论,亦是百年知音。
顾逸抱着她的手臂沉了一沉,不答却道:“到得上面,便须你伏在我背上了。”
她依他之言,从他怀里下来,而后顾逸俯下身,她轻轻趴在他背上,双手搂紧他颈项。
他要负她出此刻乱军围困的建章宫,故须腾出手来,以备冲杀出去。
远近皆是黑烟浓火,惨叫号哭不断。
一处处的宫苑里,皆有人披散着头发被拽出来,束成一长列。
四处都是明晃晃的刀枪箭矢,以及不断响起的阵阵马蹄。
顾逸低声道:“若不想看,可以闭上眼睛。”
他背上负着她,足下却如登云过境,直踏过近百年的宫檐飞阁,哪怕其下正燃烧着熊熊烈火,亦不能阻他分毫。
天空上极目万里,云淡风轻,一色幽蓝。
而脚下则是宫阙万间,金玉绮罗一火焚尽,人间修罗场,不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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