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脸色变得更难看,却未顶撞。他沉默了半天,而后道:“确如姑姑所言。我这里确非带孩子的好地方。”
殿内气氛一时变得格外沉重。
半晌后,只听顾逸接着道:“当初也只是无奈,不想一条无辜性命送在这里。至于现在,她比之当初,已经大了不少,易带许多。不知姑姑,可能将她带回去?”
阿秋听明白了:顾逸本身藏在这里,就有诸多不便。当初是有人将她弃置在这栎阳废殿,他因不忍方才出手收养。现时他愈加忙碌,无暇看管于她,便问元一姑姑是否能将她带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实情来说,元一好歹是女子又是宫女,若说带孩子,怕比顾逸是要方便一些的。
一听此言,她立即心中大急,抱着顾逸的膝盖,拼命摇头道:“师父!不要!”
顾逸看向她,眼光瞬时柔和了几分,摸着她的头,道:“不是师父不要你,是怕保全不了你。”
谁知褚元一听得顾逸的反问,搔了搔脑袋,竟是哑口无言。
过了半天,她方才支支吾吾地道:“我那里的情形,只有比这里更不好。而且我一个人颠三倒四,有上顿没下顿,我自己都不记得日子,都是囫囵着过的。”
现在的阿秋当然明白了,当时的栖梧宫被大火烧毁后,已成为君王废弃厌憎之地,而宫内几次权力交迭清洗后,褚元一这个心智失常疯疯癫癫的栖梧宫掌事宫女,亦早已被人遗忘。
最关键是她神智时好时坏,自己尚且是头不梳脸不洗的,都不见得能如顾逸般。至少顾逸除开夜晚出去,都是守着她按时睡觉三顿吃饭。
顾逸看褚元一情形,心里也明白,苦笑了一声。
褚元一发了会呆,道:“可阿秋终究不能一直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和我们胡混下去。她毕竟是……那般尊贵的人。不晓得她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接她出去照顾。”
说来褚元一虽然是糊涂,但又明白得紧,自己虽然不栉不沐,蓬头垢面,却仍有当年褚氏门庭大小姐那份心思,晓得替她考虑长远未来。
阿秋原以为顾逸是满心只有天下事,不理这些家庭俗务的。
谁晓得顾逸竟然开口回答了:“她虽然还有亲戚,但母亲那边只怕已没人敢收留她或者认她。而这个时候,她若落到某些居心叵测的父系亲属手中……怕还不如在我们这些陌生人手中,至少我们不会利用她。”
褚元一重重地叹气,没精神地道:“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不见得次次都能及时在。唉,听天由命吧!”她方才打斗之时,因紧张那些人伤到阿秋,用力过猛,却扭着了自己。
她跛着腿散着发,就那般一瘸一拐地,在雨丝密布的夜色中离开。
顾逸看向阿秋,眼光中多了几分柔和,柔声道:“跟我来。”
暴雨之后的夜空极亮,银河自南至北,贯穿天际。
废园中传来阵阵蔷薇花湿润的香气。
顾逸教她坐在长廊下的石座上,双腿交叠,以左脚搭于右脚背上,双手掐诀,安身而坐,守神于内。
他自己亦坐在她身后。
不多时,顾逸的呼吸便变得深长柔细,恍若化入万物节律中般祥和安定。
但阿秋一闭上眼,便出现方才殿内可怖情景。有人蓦然提刀闯入,马背上捎着尸首;军汉持刀拧笑,一步步向她走来。当心神意图静下来时,这些情形不住在她心中回放,刺激鲜明,弥深弥重。
因此坐了片刻,她的呼吸反而越加紊乱粗重,背上汗水不断渗出,甚至濡湿了头发。
她正自焦灼,一只手已然按上了她的前额,只听得顾逸在她身后轻轻道:“不必着急,慢慢来。”
她索性转过身来,睁大眼睛,很确定却也很急迫地道:“师父!我想尽快学成上乘武功!”
那样的话,她便能保护自己,不必再令顾逸和褚元一担忧。
——顾逸也不必再想着将她送出去。
顾逸微微一笑,但那笑容里尽是苦涩。
他顾逸的弟子,竟然要急着学武功来自保。
原本,他不打算教她武功的。
她的来历,他已经清楚。这般出身的女孩,理应在高门大族的华宅之中,娇生惯养,呼奴使婢。他认为若她的父母知道,是断不会同意她这般跟着他,过这种不见天日,刀头舐血的生活的。
他一直打算着,等她大些,再大些,等世道再平安些,还是将她送还亲人身边。
只是今晚的意外,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而褚元一,已经先行教了她六十四式风雷斩手。
“风雷斩手”已经是十分高明的外门功夫,锻炼筋骨、攻守兼备。他决定教她调气凝神的上乘道门心法,以此练成内功,可以催发真劲,令“风雷斩手”的威力更强诸倍。即便无甚大成,将来也可以延年益寿,强身健体。
这便是顾逸对这个挂名弟子的期望。
不要她传承他所学,不要她的生命里留下他的一点一滴痕迹。只要她安好,便不辜负了他这些年将她养育的辛苦。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当真想好了,要学武功?”
他继续地道:“练武很苦,也很累。其实,……”
其实,你若生在太平年月,帝王之家,你根本不用学这些,你父母也绝不会让你舞刀弄枪。
她却坚决地道:“我要学。我很羡慕师父的身手,可以任何情况下来去自如。我也很想像元一姑姑那般,能够杀死坏人,保护弱小。”
顾逸目光闪动,若有深意地道:“你见过元一杀人时的情形,你不觉其残忍,反而还想学她的功夫?”
她想了一想,方才慢慢地道:“是那些人残忍在先,他们死有余辜。姑姑下狠手,也是为那些被他们残害之人报仇,同时亦可警示后人:杀人者,人恒杀之,且不会有任何慈悲。”
顾逸瞧着她的眼神,自不可置信,转为难以想象的欣慰惊叹。
他喃喃地道:“只从这番话,便可看出你思考独立,明决果断,乃是难得一见的龙凤之才。将来……若囿在闺中,倒是可惜了……”
阿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轻轻以脸依偎进他的手掌,道:“师父,我哪也不去,只要跟着你。”
顾逸眼神震动,片刻后移开目光,语重心长地道:“你总会长大的。”
她想也不想道:“那等长大再说吧。”
顾逸被她呛得啼笑皆非。片刻后方道:“你今天说了好多话。”
她想起来,从前说得最多的,便只有“师父”两字,确不太能说完整的话。
大概是今日受刺激过多,反而令语言能力突飞猛进。
顾逸道:“那便如你所说,先不管长大后的事。你先盘膝坐好,我设法引导你入静。”
当她再次试图入静,依旧有很多潜藏的恐惧,在夜色中升起。
有些,甚至不仅是今晚,更似是更久以前。很多生死攸关的片刻,令她浑身发颤。
但有一缕沉着苍茫的笛声,忽然升了起来,如明月出天山,驱散了冰川湖面所有的浮云阴翳。
只剩下粼粼波动的蓝色水波,莹亮通透,光色变化万千,美轮美奂。
声音渐近,却似晚风拂过草原上的帐篷与牛羊,夕阳余晖里,一派安然憩息的模样。
越来越近的笛声,诉说的却是玉门关外的旗帜,高楼上的遥望,数百年的征伐,无定河边的枯骨黄沙。有些人,一去便再也不曾回还。
长安檐下的铁马丁丁,四方院落里远瞰着的风筝,在一角高远的蓝天上,挣脱线绳,愈去愈远。
内息涌动,心潮渐平,这笛声她从前已听过无数次,此刻却是首次感受到顾逸的心境,那是经历过很多岁月,无数次月圆月缺,边关古道,大漠黄沙的人,才会有的沧桑历程。
“师父,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她在心中喃喃自语,却不晓得,这一刻因着“同心花蛊”,年幼的她方能对顾逸的心意感同身受。而也因同心花蛊,顾逸对她此刻心中所想,也是清楚至极。
他唇边发出的笛音瞬间震荡,却又不动声色远扬而去。
“阿秋,练好内功以后,便离开我,走得越远越好。”
“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而师父我,亦非什么好归宿。”
顾逸那时所说的“归宿”,并无他意,只单纯地觉得他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一个孩子跟着他,终是吃苦的。
可即便在那时,她也依旧觉得,有他的地方,便是最安心之处。无论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又或者生死攸关。
他的怀抱,给予她最深的安慰。
她答:
“可我觉得,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静默许久之后,他在她心中回答;
“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她也沉默了片刻,方才道:
“师父以前,没有遇见过别的人吗?”
顾逸这次回答得很快。
“很多人。我经常在流浪,有时在坐牢。每天看到的面孔有时数以百计千计,但都印象不深。眼下这段,怕已经是我生命里近来最稳定的日子了。而这日子,怕也不会长久。”
体内弥漫的内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她忽然有些心慌。
顾逸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若是天下安定,阿秋你是否会在建章某处深宅大院中,安静地刺绣、读书,再也不必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呢?”
但那是一种什么生活,阿秋根本无法想象。
正如顾逸也想象不出来,若他能稳定下来,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他大概也不明白,他之所以能羁留在栎阳废宫六年之久,正是因为她。
无论日夜,保护她,照顾她,心一直都系着她,这是负担,却也是他私心里,唯一一线轻柔的期盼。
笛声忽断,顾逸开口,不再以心传交流。
“你母亲有个朋友,一直都在找你。”
“他很有名,人物也漂亮,南北朝都吃得开。无论时局如何,他应该都能护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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