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夷明月有些不敢看她,道:“我得了师令连夜自宫中赶来这里,是师父要我跟你说,叫你杀一个人。”
她瞳孔微震。
想得到大约是如此。但也没有想到,真的会是如此。
她压下心中所有的惊涛巨浪,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道:“师兄认为,现在的我,还办得到么?”
墨夷明月脸上终于亦浮现了一丝苦笑,道:“当然是办不到也要办。”
他站起身来,感慨地道:“若非一再逼迫自我作出突破,我们师兄妹三人,谁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而这亦是兰陵堂刺者修行的途径和方法,那就是‘以战养战’。像你这般闲着继续胡想,只会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是苦口婆心。
墨夷明月接着道:“阿秋,其实我曾很嫉羡你。嫉羡你武道的天资,远在我们之上,嫉羡你轻而易举,便可达到游走于生死边缘,止水不波的心境。更羡慕师父他一直,将你视作他未来的承继者。”
阿秋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终于有了些力气,道:“什么?”
师父万俟清一直器重她,栽培她,这是她知道的。但兰陵三杰各有所长,阿秋一直认为,师父意中的继承人会是朝堂表现出色,能够片言覆国的大师兄公仪休,又或者实力强绝,水陆南北通吃的二师兄墨夷明月。
但她从未想过师父意中的继承者,是她自己。也许她的武功为兰陵榜上第一名,也许她是一把出鞘必饮血的利刃,也许她的确是神兵堂百年难遇的天才,但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没有想过自己承继师父衣钵的可能性。
也许,与其说是她觉得师父并未偏爱于她,还不如说是,她老早在内心隔绝了这种可能性,而不去思考。
不仅是师父有没有想过的问题,而是她也不想。
为什么?
她模模糊糊地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
墨夷明月的声音继续地响着:“不要再令师父,也不要令我们失望。须知你如今的位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怎可轻易放弃?”
她很想反问,为何人应该放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信任,感情……反而要去牢牢抓住一些虚幻不实的事物。
但她没有问出这一句。而是终于以自己一贯的方式,机械开口道:“师父要我杀谁?”
同时,她的脑海里混沌地掠过几个可能的名字。
墨夷明月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心中忽然雪亮,锐似一线的光明瞬如剑锋,戳入她心上。
她终于艰难地开口,一字一顿:“顾……逸?”
顾逸。
一定是他。
万俟清无比清楚,她此刻目前的状况,跟顾逸有不可分割的影响。
若顾逸不能为他所用,那至少她还可以。
杀了顾逸,她便自然可从所有情绪中走出。
唯有她,是可以轻易接近顾逸的人。且顾逸的武功,亦不会再如以往般无可战胜。
她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胸腔发堵,怔怔地看着墨夷明月,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墨夷明月神色复杂地瞧着她,并不回答。
片刻后道:“若是,你打算怎样?”
阿秋刚想回答,脑袋某处已传来剧烈疼痛。她举手想要说话,却猛然一口鲜血哗地喷出。
墨夷明月再看不下去,抢近她身前,出手快捷如电连点她身上数处大穴,以止住她胸中翻腾气血,方才恨铁不成钢地道:“所以顾逸这名字,竟是提都不能提了?我兰陵堂何时出过你这般的……”
他想不到合适词语,只能叹气。
不要说墨夷明月,便连阿秋自己,也从未想到过她会对顾逸的反应,如此之大。
墨夷明月镇定心神片刻,方才沉声道:“不是他!”
阿秋一颗悬在空中,四分五裂,茫然无措的心,忽然就飘飘悠悠落了地。
墨夷明月将她神情变化瞧在眼中,不由得暗叹。
若论对人性把握之精到,天下大约无人能出万俟清之右。
若万俟清要阿秋去杀的是人是顾逸,照如今情形,必然只会将阿秋推上与他敌对的反面,且抗拒会达到极致。因为很显然阿秋根本做不了。
因此他提出的人,并非顾逸。
这已经是给阿秋台阶,作出退让。
故此这个人无论是谁,阿秋势必再无法拒绝。
但墨夷明月真正担心的,倒还是阿秋是否还有能力,能执行此次刺杀了。
换了是从前的她,墨夷明月丝毫不会担心,因以阿秋的实力,除掉那人犹如囊中取物。但从现在她整个身心情况来看,即便她愿意遵命,恐怕也难以成功。
但这已经是万俟清最后忍耐的底限。
墨夷明月把心一横,道:“师父要你刺杀,东宫太子谢迢。”
听到这个名字,阿秋似整个人都回不过神来。
东宫谢迢,可以说是大衍如今最不重要的人了。他一无实权,二无特别才干。放在大衍这一辈当中,是毫不起眼的存在。
他武功平平,宫中人对他亦不特别重视,没有什么难杀的。
师父提出这个名字,简直就是专门为她下台来的。
但是——
她的唇边再度溢出苦笑,却是比先前听到顾逸名字更为苦涩的笑容。
墨夷明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的反应。
见她嘴唇翕动,墨夷明月立刻便道:“我在宫中时,也见过谢迢,你是否想说,杀他似乎胜之不武?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目前形势下,杀他是势在必行,也是师父计划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并非单要与你过不去又或只为惩罚你那般简单。”
她静默片刻,而后道:“愿闻其详。”
墨夷明月道:“大衍迫于形势,如今决定向北羌俯首称臣,不日将派使臣团北上求和。但我们又岂会不知,大衍此刻求降不过是缓兵之策,若北羌真的退兵,南朝必定会抓紧时间,君臣团结,加倍地励精图治,以求摆脱北羌的统治。”
她沉声道:“但即便北羌接受纳降,亦不可能不提出任何条件,就这般客客气气放过南朝。”
墨夷明月冷然道:“那是自然。北羌的目标,乃是真正的一统天下,令南朝百姓服膺在其统治之下,绝不会让南朝这般安稳完整地说一声认输便可作数。这也是师父必要谢迢死的原因。”
阿秋心中轰然。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大衍天子谢朗,依他的身体状况,坐在龙位上的时间本就不会太久了。若此时谢迢再出岔子,谢氏王朝后继无人,即便没有北羌的震慑,南朝的稳定也是岌岌可危。
更何况此事发生在向北羌纳降之时。若太子薨逝,意味着这个国家再没有合法的继承人,北羌便可以顺理成章,派军队来接收、拆分南朝政权。而且,此事势必给皇位上的谢朗以沉重打击,令他加剧灰心绝望。
她听得自己木然道:“你们这般做,不怕谢朗愤而反抗吗?”
墨夷明月首次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牙齿,道:“他可以怎么做呢?”
阿秋竟无言以对。
因着边境挡不住北羌王师势如破竹的攻势,南朝内部始达成一致共识:那便是投降。而这投降中,自然首先便包含了天子尊位的舍弃,与皇室荣光的不再。
在这当儿失去一个太子,谢朗又能怎样呢?难道他一怒之下便可撑着病体,提十万军亲上战场,挽回南朝覆灭的颓势吗?他若做得到,又何必乞降!
而且国既覆亡,谢家太子的存在本就完全不再必要。朝臣可以反驳,死与不死又有什么要紧?难道为着一个本来就将去势的太子,再动刀兵,将数十万无辜之人送上战场吗?
墨夷明月微笑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阿秋木然道:“没有了。”
她抬头,迎向墨夷明月的目光首次燃起意志:“只有一件事。”
“东宫谢迢,与我谊属同门,我不能杀他。”
听到这句落地有声的话时,以辣手无情闻名的墨夷明月,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他错愕半晌,而后难以置信地道:“你与谢迢,谊属同门?”
他的表情,是想笑,却又生生抑住。他生硬地道:“顾逸为东宫少师,天下人人皆知。我自然也知道,但是阿秋,我不认为你与谢迢之间,有什么情谊好谈。你才入宫几个月,又认识他多久?”
他进一步地道:“你和顾逸之间有牵扯,师父可以法外开恩,既往不究,但你不可能,一直站在他们那边,维护他们所有人。”
他苦口婆心,想怒又想笑地道:“你再想想,若是同样事情发生在他们那边,他们会否同样重情谊。你现在是如何地被他们抛弃,你难道忘记了?”
阿秋的心间,掠过与谢迢相处的短暂过往。初见时傲岸而又强撑门面的太子,后来不时透露出迷惘与脆弱的少年……,再后来,是他一声又一声的“师妹”。
至少在宫中,她最困难的那段时日,是谢迢出面力挺她,竭尽自己绵薄之力确认她作为少师传人的地位。
阿秋涩然道:“即便他们现下抛弃我是真,那也不能证明从前一切都是假的。”
她声音干涩,道:“只是大家各有道路,曾经交错过便无法再聚。”
墨夷明月瞧着她,再说不上任何话。
他沉声道:“我现在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肯亲自来见你了。若给他听到你现时所说的这些话,只怕他会给你气死。”
他继续道:“兰陵堂这么多年的耳提面命的教诲,竟抵不住你入宫这般短短几个月所经历的变化。好吧,你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情谊,如今却因这情谊而溃不成军,体无完肤,阿秋,难道这便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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