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阿秋在深心处呐喊:这并非是她想要的。在以往的所有人生中,她从未想过感情会占如此重的分量。
但即便曾付出过的感情已变得分文不值,她也不会去伤害谢迢。
因为他是无辜的。他不曾做过任何当死的事。
墨夷明月的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意味,淡然道:“阿秋!”
她闻声剧震,抬起头来,怔怔瞧着这位武功心术均只可用深不可测形容的二师兄。
墨夷明月一字一句地道:“这是师父给你的最后机会。若你拒绝,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阿秋静默片刻,慢慢地道:“不杀他,便杀我?”
墨夷明月道:“我们的师尊向来没有什么耐心,想必你也很清楚。你若做不到他要你做的事,在他眼中那便是无可救药。”
他慢慢地道:“但毕竟师徒一场,他不会杀你。那也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也不会折磨你。你毕竟曾是兰陵榜上的骄傲,也曾为本堂办过不少事,立过汗马功劳。”
“他只需把你继续地扔在这里,遗忘你,让你无人理会,无人关注,那便已经是最合适的惩罚。”
阿秋的心忽然猛缩,瞳孔亦不受控制地颤抖。
墨夷明月望着她的眼神,既有怜悯,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气。他道:“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对吗?”
阿秋震惊地瞧着他。
她当然知道。
那些年里,被抛弃于神兵堂后山雪原的日子,就是这般。
与今时今日的大牢不同的,是那里终年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冰冻荒原,但至少有日出日落,风声鸟唳,走兽爪印。有对于时间流逝的基本感知。
但这所大牢中,却是一片黑暗与虚无。仿佛整个世界均将她弃于脑后。时间长了,甚至会分不清自己是石头还是草木。
被剥夺的,是对于生命与情感的感知。
是死是活,全无人在意。也感受不到外界有任何生命迹象。
她深悉个中滋味,却不知道师兄墨夷明月,同样了解。
对于掌握生杀大权的师尊万俟清而言,他的遗忘和不在意,便是最重的惩罚。
被他抛弃,则意味着再无法作为一个“人”而活。
墨夷明月继续地道:“还不止如此。”
阿秋再度抬眼望向他。在这般的压力和刺激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仿佛松动了不少,已经可以开始思考对策。
墨夷明月不动声色地道:“谢迢必须要死。即便不是你,也会由别人去执行。”
阿秋感到心口再度受到重重一击。
这并非是因为心疼谢迢,而是师父万俟清算计人心的狠绝精确,再度重重刺激了她。
这一举,显然便是为她而设。
无论她愿不愿意去杀谢迢,谢迢都必须要死。区别只在于,若她肯出手,会换得自己的重新自由。若她不肯,谢迢依然要死,而她会永远沦落于黑暗之中。
这便像是一个剧毒的诱惑。无论谢迢死或不死,罪都不在她。但她很清楚,若她答应并且这般做了,从前的那个她,便会再也回不来了。
阿秋哑声道:“如今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墨夷明月道:“你说。”
阿秋正视着墨夷明月的眼睛,断断续续地道:“开给我的这个条件,究竟是师父的意思……还是师兄你的意思?”
墨夷明月眼中闪过一线诧异之色,最终却坦然道;“是我的提议。”
阿秋艰难地道:“你为何要这般做?”
墨夷明月却不答她,而是起身走到门口,若无其事地道:“因为若我不这般做,师父应该现在便会将你完全忘掉!而你,便会落在这牢狱之中,再也出不来。待得他三年五载后,想起你来的时候,你陷在这里恐怕也已心性大损!”
她忽然哑口无言。
墨夷明月叹道:“你还是太不了解他。你这般模样地回来,对他来说是完全的失败!你不要认为,师尊是一个很喜欢面对失败的人!现下种种,只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完全看错了你,错信了你!这对于他,无论是情感是理智,都无吝于一重全新的打击。”
阿秋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是的。师尊一直都是如此。他对人和事物,都有着自己的极高期待和标准。而若那样人事令他失望,他一怒之下便会将其抛弃搁置,再不多看一眼,也懒得再去面对。
她当年便是这般,因着怎样都学不进去兰陵堂的武功,最终被师父提着掷去了雪山荒原。
他不想杀她,也不能面对自己的失败。索性将她扔到一个人迹罕绝的地方,自生自灭。
墨夷明月叹道:“你不要以为他是无情。恰恰,只有对他怀有感情,被他视为一个难题的人,他方才是这般,因无法面对和处理。如若真的是敌人,师父下辣手根本不会眨一下眼睛。”
阿秋艰难地道:“我是否还应感激他这般地另眼相待?”
墨夷明月断然地道:“总而言之,我若不能提出让他满意的解决方法,他只会将你长久弃掷,遗忘于黑暗。而我不想看到一个被黑暗和虚空摧毁的你。你知道我所亲自执行过的,在黑暗中锁着的人,最长的坚持时间是多久吗?”
阿秋木然地道:“不知。”
她怎会知道。她的神兵堂向来的执行风格是刀过头落,匕穿心死。哪里懂得比杀了一个人,慢性摧毁他的方式更有无数种。
从前不是没有听师兄闲聊时提及过。但于她终究只是道听途说,却从不曾亲眼见证。
墨夷明月道:“三个月。那人是个江洋大盗,道上叱咤风云无恶不作,他先是自虐,以头撞击墙壁,不断啃咬自己,以求得活着的证明。在我们将他捆绑起来,令他再无法自残的三天之后,他彻底疯了,精神分裂,胡言乱语,像是一个自己对另一个自己不住说话。”
无论如何,墨夷明月的原心,是要救她。即便他绝不肯痛快承认。
而确实,在她令万俟清如此颜面大失,遭受打击的当下,若墨夷明月提出的方法有任何疑点,均只会火上加霜,令万俟清更加心头烦恶,徒生厌恶。
墨夷明月苦笑道:“你还要拒绝我的提议吗?”
她听得自己虚弱地道:“我还需要时间来想一下。”
监牢的门再度重重关闭,门外传来墨夷明月的声音。
“再给你三天。”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于师父,一直都是一个难题。
因着无法掌控,无法解答,在极其有限的相处时间里,师父待她或许和颜悦色,却从不像其他两位师兄一般,循循善诱,点滴悉心教导。
她的一身武功几乎悉靠自悟,而在其余事情上,教导她最多的则是两位师兄。可说她从兰陵堂真正学到的,除武功之外的东西,都来自公仪休和墨夷明月的亲传。
现在回想起来,大多数时候,师父是……回避她的。
兰陵堂为天下刺者云集之所,其中都是武林精英,并无男女之别,一视同仁。师父擢用她为神兵堂主,又点为兰陵金榜第一名,令她掌本门信物“刺秦”,是毫不在意她的所学是否出自自己嫡传,亦无门户之见。
若仅从此论,师父对她的欣赏与重视,可说在两位师兄之上。
但唯一的区别,就是师父与两位师兄,当真是如父子一般,他们之间并无不可谈论的事。但如非必要,师父并不会轻易找她。
她从前从未在意过这些,那是因为她自己,或者有意无意,也是回避师父的。
从一开始被他带回兰陵堂,她便充满着戒心。而后被他弃之雪原,独自挣扎求生,静悟玄典,歪打正着之下竟然给她练成了上乘内功。这一切虽然拜万俟清所赐,而表面似乎也无问题。但她始终,不信任他。
她尊敬他,敬畏他,甚至也感激于他,但唯独无法信任。
到得此时,她当然已经知道为什么。她根本就是万俟清自顾逸身边劫夺而来。后来的她虽然已经忘记了从前往事,但创伤是一种本能反应。她无法信赖这个将她自顾逸身边带走的人。
她也很能明白,他与顾逸的截然不同。
顾逸从始至终待她,只有耐心地付出与照顾。他从不要求她成为什么人。他对她的眷爱,是与生俱来。
但万俟清的重视与关照,一开始便是有条件的。虽然小时候的她并不很清楚这条件具体为何,但她始终能感觉得到,万俟清瞧她的眼光,带有审视与衡量。
她戒备万俟清,甚至提防万俟清,这甚至可能并非她自己所能意识到。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便是,师父也一直在回避着她。
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能够令玩弄天下人心都毫无愧色的师父,都要回避三舍呢?
是因着她那些特别笨拙的弱点:比如,一开始怎样都学不会武功,字怎样都写不好吗?
无论大师兄公仪休还是二师兄墨夷明月,都算得上是人精,可谓全面发展,能文亦能打,应酬八方玲珑逢迎不在话下。琴棋书画但凡稍一沾边,都非庸手。
他们都和师父像,尤其大师兄,简直与师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唯有她,在某些事上一点便透,天赋异禀远过常人。但在某些事上,却是笨拙得很,怎样都学不会,也不会拐弯。
令师父深深介意,甚至难以面对的,便是她怎样都不像他吗?
而怎样都不像他的她,竟然另辟蹊径,走出了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且成功开启了“刺秦”,成为近百年来唯一一名无有争议的神兵堂主。
原本已清醒不少的头脑,又开始疼痛欲裂。
师父当真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给他带来的难题,故而逃避到,从前是将她弃入雪原,而如今则是将她弃入牢狱,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她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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