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清楚,师父对两位师兄绝不会这般。师父赏罚分明,手段雷厉风行,无论是功是过,自有方法鞭策两位师兄,令他们听命反省。
师父对敌人更不会客气。刑风堂的牢狱里,白骨不知凡几。他很清楚对付什么人需用什么手段。
她……确是唯一例外。
他不能杀她,亦不能挫折削磨她,只为令她服从自己意志。
那他,究竟当初为何要收养她。
疑窦方起,便是一阵剧烈有如针刺的头痛。
而待其稍缓和后,又是无尽的昏沉。
整个人便似被抽空了力气。
但她心中仍然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不能这般继续睡下去。
还有谢迢的生死难题在等待她解决。
墨夷明月答应给予她三天时间考虑,届时她只有“去”或“不去”两个选择。
如她选择的是“去”,或许事情还可有转机;但若她选择“不去”,墨夷明月必定会派出其他人去解决掉谢迢。谢迢必然无法活着见到南朝的纳降仪式。
但即便她选择“去”,那也绝不可能是以当下这般模样,神气恹恹,在连手都无法稳定控制匕首的情况下,匆忙地出去。
这般模样,她能否走到皇宫都是个问题,更遑论入宫行刺。
即便到了此刻,她亦不得不佩服师兄墨夷明月的心术智谋之狠。
若墨夷明月要她杀的人是顾逸,她绝不会管。因为人人皆知,顾逸并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否则他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
但谢迢不同。他在南朝从来是不起眼的存在,其实没有多少防御力量围绕在他身边,他自己虽也曾习武强身,但落在高人眼中那便是平平,哪怕一名神獒营的正规军士也能制服他。
若在平日,飞凤四卫和天机四宿多少会留意东宫,但到了南朝即将投降的此刻,连皇帝都要立即保不住自己的位子,太子的重要性更是直线下跌。人人均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忙碌。
与其说她现在竭力振作的目标,是为了要出去“杀”谢迢,倒不如说是穷精竭虑,看怎样能有力量去救他。
但这又谈何容易。杀他,虽然以她此刻之力,有些难度但并非不可能之事。但要从师父和师兄监视之下救他,那就更加几乎绝无可能。
可她偏偏不能就此认输作罢。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谢迢的位置虽然无足轻重,却是南朝宫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维护着的人。
他能在一无母妃,二无权势,能力平平的情形下安稳存在到如今,是因很多人寄予过温情,和默默无声的善意守护。
谢朗和顾逸自不必说,宸妃不动声色保持距离的照拂,大宫监荣遇在东宫的人员挑选,飞凤四卫隶属东宫的安排……所有这些,都在表明,谢迢不须才高八斗,功业震世,他就做他自己,保持好他那份纯良的本性和底色,就好。
他们接纳他,并会协助他成为未来的君主,对此并无异议。
她难以想象,若谢迢出了事故,会是对南朝上下多大的打击。
但另一个声音同时在她心中道:又何必呢。
南朝都要完了。谁又永远不会死呢。
南朝也不是她的南朝,太子也不是她的太子。她只是兰陵堂的一名行将废弃的刺者,一个江湖浪人而已。
太子的死活又何能轮得到她操心呢。
但始终,谢迢在她仍是舞伎时,流露出的惊艳一瞥;谢迢后来小心翼翼又充满讨好的试探;谢迢在她鼓励下如释重负,昂起首来的神情,还有他在萧长安唆使下,作出有生以来最勇敢的决定,力排众议地设法用宫车去城门接她……
那些鲜活的,充满人情的属于彼此的过往记忆,仍在她心中跃动。
即使后来被建章抛弃是真的,当时的那些并肩作战,也绝不是假的。
她仍然很想为谢迢,为这个天下,再做一些事情……
只是属实,力不从心。
她再度在挣扎与极度内耗中,昏沉睡去。
她的再次醒来,却是被一声轰然巨响惊醒。
潮水般的光线瞬间涌入,令她眼睛刺痛,一时她几乎疑心自己再度置身茫茫雪原。
眼前的牢门已被破坏,结实门板变作四分五裂,碎射一地。
大门之外,原本比她要高出一个头的白衣人收掌作势,矮身而入。当他瞧到地上缩作一团趴着的她时,原本如阳光般灿烂的俊朗容颜上写满惊愕,立即俯身来看。
阿秋只觉得眼睛疼得要命,立刻闭眼,口中不忘笑道:“大师兄爱洁,向来不肯踏足这残酷黑暗之地,今日是哪阵风将你自建章宫城的鸾台吹到了这里?”
公仪休闻言,瞬时啐道:“不错么!人都落到了刑风堂所谓‘阎王怕,鬼见愁’的大牢里,居然还有心情问本师兄的行踪。再说司乐大人你不也是自建章宫的凤阁被吹到了这里么,你来得本师兄自然来得。”
他这一顿竹筒倒豆子劈里啪啦下来,却发现阿秋脸色已然沉了下去。他立刻举手作势道:“好,好,不说这些了。你现在立刻起来跟我走。——你能自己行动,不需要我背吧?”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阿秋却知他是在检视自己是否有受刑,那便当真有可能腿断骨折,无法独自行走了。
为解除他疑虑,她只得以手撑地从地上爬起,勉力站了起来,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撞到公仪休身上。
公仪休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稳,口中啧啧道:“师妹能有如今弱柳扶风作派,真是来之不易,本师兄也算是有眼福了。”
得他扶住,阿秋本已麻痹的双腿终于渐渐恢复知觉,啐道:“大师兄你弱柳扶风的美人难道还见少了不成?竟要到地牢里来找一个生死难卜半废之人来看什么弱柳扶风。”
公仪休才要说话,忽然伸手指令她噤声。同时他本人迅速闪过一侧,恰巧令身形伏在阴影里。
只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一把沉雄浑厚的声音霍然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阿秋只听得声音便可认出,此人正是二师兄麾下“刑风八骏”之一,负责司掌本堂监牢的“天罗”辛夷。
另有一人答道:“也不知这里关着何人,总堂主亲自将这人带来,过后却再无意旨传下,既不施刑也不讯问。据说两天前墨夷堂主曾来过一次,却也不曾吩咐下什么话。”
阿秋这才得知,师父将她监禁在此,竟并未告知任何其他堂众。也因此,堂中此刻除了师父和两位师兄外,大约其他人并不晓得她已经坐上叛堂之罪,被师父囚禁此地。
辛夷沉声道:“这牢门已被人以极强的硬气功破开,不知人犯是否已被救走。”
另一人道:“我们沿途行来并无异状,一路值守放哨的兄弟都未有任何警示,若发生人犯被劫这等大事,他们岂有不出声示警之理。”
阿秋却心知肚明,以公仪休在兰陵三堂的身份,人人均晓得他是大师兄。他若长驱直入,绝不会有任何刑风堂弟子有任何质疑。
门外两人这般说着,便同时往里面瞧来。
这一瞧之下,却吃了一惊。
这吃惊倒不是因认出了阿秋,因此刻阿秋披头散发,乱发覆盖半边面容,人也是歪歪斜斜倚墙而立,一副有气无力没精打采模样,全无半点往日神兵堂主、首席刺者的风范,也就不虞被人认出。
他们吃惊,倒是因为门已经豁然大开,而人犯居然毫发无损,仍在里面,半点逃走意思也无。
此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两人本能反应,不自觉地一先一后进来,当然是要质问阿秋方才发生了何事。
但他们这般进来,阿秋立刻知道两人立刻便要倒霉。
但见两道耀眼精光掠过,两人连一声未出,便即栽倒在地。
公仪休悠而游之地自阴影中踱出,收起手中的百花玉骨折扇插回腰间。方才两枚透骨钉,便是从他折扇内的机括发出。
他瞧了一眼地上晕迷过去的两人,笑道:“对不住,只能连累你们被二师弟责罚了。”
又回身蹲下,向阿秋道:“伏我背上罢!”
阿秋尚自犹疑,不为别的,而是她这些时日均躺在牢狱中,身上极多灰尘泥土。她怕自己这般一趴上去,怕不要将公仪休雪白如新的衣袍沾染得满是灰土。
公仪休催促道:“还不快上来。你轻功未复,这般慢腾腾走出去,不到门口便要被刑风堂的人拦下来了!”
阿秋只得趴上他的背,嗫嚅道:“我身上很脏,对不住了。”
公仪休这才回头瞧了一眼,方才嫌弃地道:“不妨事,我只要一回宫城,便立刻把这衣服脱了一把火烧了,不就好了。”
阿秋被他噎得差些一口气回不上来,片刻后道:“被你背过也是倒霉,我怕不要跳到温泉里泡上三天三夜,才能洗净身上的脂粉气。”
公仪休嗤笑道:“你想得倒美,还当你是少师传人,金陵台的温泉想泡就泡呢!”他不服气地道:“再说我这也不是什么庸脂俗粉气,乃是公冶家的千金名香‘幽兰思’,是扶苏公子感谢我上次伴他去探问霜华藤之事,特地赠送于我的。你能沾染上一星半点,那是你的福气。”
阿秋原本差些要吐了,忽然转念,开口问道:“师兄和扶苏公子,几时处得这般好了?他居然还送你礼物。”
公冶扶苏背着她,向外疾掠而去,口中道:“那可不。本师兄本来就是极其好说话,极爱交朋友的社交达士,而扶苏公子亦是知情识趣,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敏之人,自然一见如故。怎么,难道有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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