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的秋意更深了。
早晚的风有了凉意,潮气贴在砖墙上。
巷子里的桂叶落尽,石阶边仍残着几簇青苔。
沈韶光提着饭盒穿过巷子,一切与往常无异。
只是那种“无异”,又似乎哪里不同。
自从那晚林晏赶来,只为与她说几句话、见她一面,心底便像被悄悄推开了一道门。
两人仍旧礼貌、有分寸,言语间没有一丝逾越。
可那种小心维持的平静,总会在目光交会的瞬间轻轻松动。
那种微妙的情绪在心底持续了几天。
那晚,雨停得很早,她正要关灯时,手机忽然亮了。
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她怔了一下。
林晏极少打电话,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片刻,直到铃声快要停下。
“韶光,抱歉,”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我和刘铮明早得回云川,有些工作要处理,可能要三天左右。”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那我就不准备你们两的午餐了,对吗?”
“嗯。”
那一声应答里有短暂的停顿。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止这些,却最终只在心里叹了口气。
“回来了告诉我。”她想了想,才慢慢开口。
话一出口,又觉不太合适,连忙补道:“我的意思是,我得知道哪天要准备你们的饭......”
林晏在那头沉默片刻,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几乎听不见:“好。”
通话结束,她靠在床头,手指还停留在屏幕上,仿佛那句“好”还在空气里微微回荡。
——
之后的几天,她依旧照常去送饭、做事,只是每到午后空闲时,总会下意识去看一眼手机。
窗外的光线有些灰。
她看了看手机,依然没有新消息,低声道:“已经第三天了,还没回来吗。”
午饭时间,她依旧按时把午餐送到三组。
几个人围坐在会议桌旁,边吃边闲聊。
她坐在一旁,神思有些飘远,目光落在窗外的光影里。
“怎么?有心事?”郁青笑着问。
沈韶光忙摇头:“没有,就是有点走神。”
郁青只是笑笑,没再追问。她转向旁边,像是随口说道:“这林工刘工回云川这么多天,怎么还没回来。”
常文正嚼着饭,嘴里模糊地道:“他们回总院做总结汇报,说三天能结束,往年哪次不是各种突发。什么意见不一致啊,对修缮计划不认可啊,质疑调研结果啊......”他咽了口饭,接着笑道,“每次都是林工和刘工,一个回答质疑,一个劝架,堪比我当年博士答辩。”
王琪想了想,补充:“而且这次还得跟省施工队对接下一期的细节,估计时间更长。”
郁青不动声色地看了沈韶光一眼,眼神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沈韶光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发烫,干笑两声,假装没听懂。
午饭过后,巷子渐渐安静下来。
沈韶光在后厨帮母亲择菜,热气蒸着窗,模糊成一层淡雾。
院门口忽传来熟悉的声音:“韶光在吗?”
那声音熟悉而轻快。她抬头望去,是郁青,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她赶忙放下手里的菜,快步走了出去。
“郁青姐?找我有事?”
郁青笑笑,侧身介绍:“这位是永安文旅局宣传中心的李主任,”又指向身旁两人,“这是省文研院古建中心宣传部的刘老师和她的助手小黄。”
沈韶光连忙擦干手,点头问好:“那请进屋吧。”
刘老师温柔地笑着:“不会打扰你们吧?”
“现在是休息时间,不打扰的。”沈韶光回以微笑。
几人刚落座,沈父沈母端上茶水,正要回后厨,被李主任笑着拦下:“没事,韶光爸妈也坐下,一起听听吧。”
沈母有些迟疑,还是在丈夫的劝说下坐了下来。沈韶杰也不知何时挪了个小凳,悄悄在一旁竖起耳朵。
郁青率先开口:“是这样的,我们省文物保护研究院打算做几期关于永安老城修缮的主题宣传片。李主任和刘老师这几天在永安老城这边取材,今天来是想跟你聊聊这事。”
“我?”沈韶光微微一愣。
刘老师笑了笑,语气温和:“我们看了你给小饭馆拍的那个短片。画面很有温度,也有生活气。说实话,我挺喜欢的。”
她顿了顿,又道:“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主题宣传片项目组?”
屋里短暂静了一下。
沈韶光怔在那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当然知道那段短片在网上被转了不少次,只是没想到,竟会引来他们的目光。
还没来得及开口,沈韶杰就抢着说道:“哎不是不是,各位老师,我也有贡献!”
李主任一愣,问:“这位是?”
“我是她哥,沈韶杰,沈家杰郎的杰——”沈母没等他说完,赶紧拉他坐下。
刘老师笑着问:“哦?那你的贡献是?”
“我也出演了!”
沈母立刻捂住他的嘴:“不好意思,见笑了。”
屋里一阵笑声,气氛缓和了下来。
刘老师又看向沈韶光,等她的回应。
沈韶光犹豫片刻,目光在几人之间停了一瞬。
“我平时只是做些个人记录,”她的语气仍算平静,却带着思索,“没有团队,也不算专业......我该怎么参与?”
李主任笑着解释:“我们希望以合作的方式邀请你。作为独立影像记录者,你将与永安文旅局宣传中心联合拍摄。我们会提供通行许可、设备、资料,还有官方署名和展映渠道。后期如果你想独立制作纪录短片,也可以署名‘与永安文旅局联合出品’。”
沈父沈母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难掩喜色。沈母柔声道:“阿荠,这可是个好机会。”
沈韶光静静地看着他们,心中微微一动。那份被压抑已久的悸动再次浮上心头。
可同时,又有种模糊的迟疑在暗处轻轻游动,她想不出缘由,只是觉得,一切顺利得太过自然。
“好。”她终于开口,语气轻,却带着一点笃定。
李主任与刘老师叮嘱了几句合作细节,起身告辞。
几人离开时,郁青特意停下脚步,低声道:“我听刘老师说,是我们副院长程教授推荐了你。”
“程教授?”
郁青笑了笑,眼神里藏着一丝意味:“这位程教授的爱徒,你很熟悉——林晏。”
说完,她小跑着追上前方的人。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沈韶光站在门口,风从巷口吹来,带起地上的一片枯叶。
那片叶子轻轻划过她的鞋边,也划过她此刻的心绪。
屋内的光渐渐暗下去。
沈韶光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她在书桌前站了片刻,缓缓拉开最下方的抽屉。
那只黑色相机包安静地躺在里面,边角微微泛旧。
她从包里取出那台久未碰过的相机,拉链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全画幅机身,沉甸甸的,连着一支老款的 35mm 定焦头。
机身上覆着一层细灰,金属边缘被光线轻轻一擦,闪出淡淡的亮。
她握在手里,静静看着。
那是她工作后给自己买的第一件礼物。
那时她还怀着一份炙热的心气,想着要去拍世界、去讲故事,
也相信自己能在媒体这一行里走出一条路。
只是后来,日子一点点把那份热度磨平,
理想被现实的重力压回原形,
她也在一次次的失望与疲惫中慢慢沉默下来。
自从辞职后,那台相机便被收了起来。
光线掠过金属的边缘,
她低头看着,神情很安静,
那熟悉的亮,让她恍惚间生出一种久远的亲切。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沈父沈母走了进来,见她对着相机出神,笑着道:“阿荠,爸妈都觉得这事儿挺好。”
她回过神,轻声道:“我好像一直都在找一个理由,让自己重新开始......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沈父点了点头:“谁能想到咱家那段小短片,还真让你又走回这行,多好啊。”
沈韶光微微一笑。
她终究没把林晏的名字说出口,只轻声道:“爸妈,接下来我可能在饭馆待的时间就少了,你们就要多辛苦一些了。”
沈母摆手:“有阿圆呢,再说还有你哥,你就放心去忙。”
沈韶杰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阿荠,他们给钱吗?”
沈父一瞪眼:“你刚才没听见吗?是公益合作。人家说了,拍摄资料归咱们所有,后面可以自己做公众号、开工作室,做大做强!”
沈母叹了口气:“你就别在这添乱了,知道啥是公众号吗?”
“当然知道啊,不就是——”沈父话说一半卡住,干笑着看向女儿求助。
沈韶光轻轻笑了笑:“哪能想那么远呢。能有机会让更多人看到永安,就已经很好了。”
她说完,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屏幕亮了一下,又归于黑。
没有新消息,
便轻轻放回桌上。
——
接下来的两天,她与文旅局正式完成合作手续。
宣传项目由文旅局主导,省文研院提供资料支持,另有一家永安本地媒体负责外围报道。
沈韶光作为独立影像记录者,参与核心拍摄与后期策划。
几次联合会议和培训让她重新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节奏。
笔记本上写满拍摄流程,桌上摊着拍摄清单,
而她的镜头,又一次被允许去记录时间的温度。
那天的培训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
文旅局门外的风带着点凉,天边的云层被晚霞染成极浅的橘色。
她刚走出门,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一条简短的信息——
【我回来了。】
她怔了片刻,手指停在屏幕上,思绪一时有些乱。
正在犹豫该怎么回时,电话响了。
“你回来了?”
她有些慌乱地接起,声音比想象中轻。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得有点傻。
“嗯。”
那边的声音温柔而近,“你看左边。”
她下意识地转头。
夕光之下,林晏站在不远处。
他背着一个略显笨重的双肩包,衣角沾着路上的灰,眼神里有淡淡的疲惫,却也有笑意。
他仍拿着手机,声音从话筒与风中同时传来:“我听郁青说,你最近都在文旅局,就想着碰碰运气。”
她怔怔地望着他,整个人像是被定在原地。
那一瞬间,心口有什么轻轻松开。
她笑了一下,眼里却慢慢湿了。
“沈韶光啊……”她低声叹着,
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他见她走近,才看清她眼里的泪光,声音压得很低:“怎么还哭了?”
她摇了摇头,笑得极轻:“算了......我还是输给你了。”
他低低地笑:“彼此彼此。”
周围的声音一点点远去,
那份久违的安静,反而让人不舍得打破。
林晏说自己有文件忘在活动中心,要顺路去取。
沈韶光知道他只是个借口,却也没拆穿。
那是她第一次坐进他的车。
车里出乎意料的干净,没有灰尘味,只有淡淡的木香。
她侧头看他,发现他虽然笑着说话,眼底的倦意仍在。
那种疲惫不是来自路途,而像是连日压抑情绪后的安静。
她明白,他或许是一路赶回来,便直接来找她了。
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她的心微微一紧。
她能感觉到他的在意,也知道自己在回应。
一切都变得清晰,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车窗外的街灯一点点亮起,光影从他们之间掠过,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又被他轻声的一句问候打散。
她垂下眼,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到了桂水巷时,夜已经深了几分。
巷口的灯光带着雾气,橘黄色的光晕落在石阶上,
街边的小摊早已收尽。
车停在活动中心门前。
两人都没急着下车,
前挡风玻璃上凝着一层薄雾,
他们隔着那层雾,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林晏靠在座椅上,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眉心轻轻皱着,
声音低而缓:“抱歉。说好三天就回来,
没想到比预期的花的时间久了些。”
沈韶光侧头看他,车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轻轻问:“很累,对不对。”
林晏睁开眼,转过头,
那一瞬的神情既疲惫又温柔。
他轻轻呼了口气,笑着摇头:“没事,习惯了。”
她本想再说什么,却止住。
空气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温度,
轻柔、静默,又似乎藏着未出口的心意。
他转过头,看着她,
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一些:“上去吗?”
她点了点头,
手刚放在门把上,又顿了顿。
夜风吹来,
雾气在车窗外缓缓散开。
上楼的台阶被风吹得有些潮,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说话。
直到走到二楼走廊尽头,
他才拿出钥匙,转动门锁。
灯亮的瞬间,光线柔柔地落在他侧脸上。
林晏果然在会议桌上找到一个文件夹,
冲她晃了晃,笑意浅浅,像是在说——
看吧,我没骗你。
沈韶光也笑,转眼却注意到他眼下的阴影,
轻声道:“要不先在这歇一会儿吧,你这样开车回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笑:“好,我先去洗把脸。”
林晏走进一旁的盥洗间,沈韶光在会议桌旁坐下。
桌上堆着文件,她的目光随意一扫,却停在一个半摊开的文件夹里。
文件里夹着一张照片——
画面里,是一把古旧的木尺,静静躺在一个木匣中。
木色沉暗,刻痕已几乎看不清了。
她的心忽然一颤,那模糊的刻痕,她竟一眼认出。
她的手微微一动,像是想去触碰,却在半途停下。
有一瞬,她分不清眼前的是照片,还是记忆。
那种熟悉来得悄无声息,却让人无处可逃。
泪意轻轻泛起,那张照片在她眼中慢慢变得模糊。
洗过脸的林晏走出盥洗间,看见这一幕,
脚步微微一顿,手指在身侧攥紧。
灯光静静地覆在两人之间,
时间仿佛停了一息,又轻轻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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